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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十大禁书之凤凰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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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9-30 00:35: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凤凰池
        作者:烟霞散人校点:韦海英
        校点说明
        第01回赏梅花侠概诗才并见舞宝剑鬼谋蝎计前来第02回榻悬香积谁怜迁客是仙人诗和齐纨不惜改妆寻吉士第03回奇女子因奇梦得遇奇缘傲书生逢傲才全消傲骨第04回醉公子何来月下惊人忆多娇只为楼中断句第05回忠臣陷虎坑愿作刀头鬼淑女投豸史暂为幕府之宾第06回有心一见倾心认真成假睹面几曾识面因旧逢新第07回东床坦腹愿天速变男儿西阁谈心对月宜联姊妹第08回假偏遇假一首诗窥破机关痴复逢痴三杯酒旋成奸计第09回金玉代倾为良友得逢圣主琵琶别抱恨奸朋忽奔佳人第10回假名娇客相逢顶替春元无义相公巧值多言银鹿第11回对面不相逢暗暗传知消息笑谈来窃听明明说出根由第12回白丁公子狗洞里思食天鹅青眼泰山龙座前求婚丹凤第13回担水卖人奸兵部当场遗丑命题限韵圣天子枉驾为媒第14回三军奏凯方表是男儿一疏朝天始成为侠烈第15回是是非非二小姐千般巧计颠颠倒倒两状元满肚疑心第16回打破疑团旧朋友与新朋友一家完聚参通妙想大姨夫与小姨夫两姓姻缘校点说明《凤凰池》,十六回,清烟霞散人撰。烟霞散人,据今人考证,即为康雍年间刘璋。
        刘璋,字于堂,号介符,号烟霞散人、樵云山人,阳曲(今山西太原)人。康熙三十五年(1696)举人,雍正元年(1723)任直隶深泽县令。刘璋深谙世态,体察民情,深受百姓爱戴。任官四年,因前任县令之咎而被解职。乾隆十年(1745)仍在世,卒年不详。
        刘璋一生创作过多种小说,除本书外,尚有《斩鬼传》、《飞花艳想》、《幻中真》等。善画,有青绿山水画轴传世。
        本书以耕书屋刊本为底本,以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参校。
        才子从来不易生,河洲淑女岂多闻。
        事奇巧幻真无并,离合悲欢实骇人。
        词香句丽堪填翰,胆智奇谋亦异新。
        是编迥别非他比,阅过重观不厌心。
        耕书屋梓行
        ------------------
        第一回赏梅花侠概诗才并见舞宝剑鬼谋蝎计前来词云:肝胆两相成,管鲍交情,诗囊剑匣酒瓢倾。不道山魈多伎俩,白昼公行。总有价连城,肯把他轻,风波转眼使人惊,微服当年曾过宋,何况书生。
        右调《浪淘沙》
        话说前朝河南府洛阳县有一才子,姓云名剑,表字锷颖,父名睹青,官拜兵部左侍郎,母山氏。云生才五岁,其母山氏忽已去世。因他诞生之辰,有个同年送一口宝剑来,所以取名云剑。那侍郎为其年四川峨嵋山有个女寇,名唤峨嵋大王,侵扰地方,朝廷差一员总兵官,叫做文斌,提兵剿灭。不料那文总兵孤军深入,粮草不支,反被他杀得大败。此时兵部尚书詹有威勒他纳贿。那文总兵向来原是忠勇着名的,他道:“粮草不继以致取败,原非本职的罪。”坚意不肯,情愿待罪。詹尚书大怒,就把误国丧师的题目动了疏,稳稳的道是个斩罪,不可逃了。亏了云侍郎一来爱惜人才,二来怜他无辜被陷,再三疏辩申救,因此文总兵方得削职回籍。詹尚书从此就怪了云侍郎,屡欲寻事中伤。云公晓得不免,只得上了乞骸告老一疏,圣上准了回家惟以课儿为事。才过年余,得一患病,也就弃世了。此时云生方十二岁,哀毁尽礼,自不必说。亏了一个老仆。名唤赤心,尽力扶持幼主,长成十七岁。且喜生得美如冠王,望若神仙;神凝秋水,气蔼春风,聪敏不凡,过目成诵。满服后,正值宗师岁试,应童子科,高高入了泮。
        云侍郎在日,就有人要与他联姻,因侍郎生性刚方,不去问那女儿好歹,先要拣择亲家,不是嫌他卑污苟贱,就是怪他作威作福,所以磋跎不就。那云生全不在心,一味用功上进。虽则宦平常,幸亏用度有限。父亲亡后,即将家人仆妇打发开去,单留一个小厮,叫做松风,与那赤心老仆三口儿度日,不致十分艰楚。云生素工临池,虽不追踪张芝、右军,却也下笔有些神雅;善丹青,虽不足比肩虎头、道子,却也能开生面。只是生性耿介,不肯与俗士为伍。随你宦家子弟,若不通文墨的,他便见之呕秽,去之唯恐不速,所以落落寡合。他尝说道:“与其对那凡夫俗子,不若对那好鸟名花。”所往来者,单有一个年伯的儿子,姓万,名人唯,字颀公,最为相知莫逆。颀公为人志气轩昂,言谈慷慨,颇有国士之风。不事毛锥,单喜长枪大剑,生平慕封侯的定远,喜破浪的参军。见那诗云子曰、者也之乎的人,他就摇首闭目,只与云锷颖臭味相投。为什么他两个这等相好?只因那云生傲骨如铁,自是诗书中的英雄;那万生侠气如云,亦是剑戟中的豪杰,所以意气相孚,情如胶漆,正是:交谊原非口耳寻,知交到此是知心。
        孙吴孔孟心相契,方许他人说断金。
        且说那洛阳县乃天下最繁华的去处,出得有名的花卉,东门外尤有生胜。离城数里,有个小村,叫做苏家坞,相传是当初苏秦读书之处。后来六国拜相,城中造起大第,就把这个所在改作花园。凡值春秋两季,万花竞秀,百卉争妍。历代相传,有人守护。后面苏氏又发了一个大卿宦,因此这个花园一发修饰得轮奂。周太有数里宽阔,打起绝高的粉墙,墙外四面都栽植桃柳,参差相间。园门向南,第一层进去,先是一个庵,妆塑花神在内,上有一扁,题曰:似锦坊。庵后面两扇竹扉,启扉数步,有一小亭,名曰聚香亭,四面都是竹屏风。那屏风架上是些木香、荼藦、蔷薇。每到开时,红白相杂,馥郁之气袭人衣帽。由亭而进,又是别一洞天:宽敞里许,都是牡丹。那牡丹五色俱备,中建有一大殿,殿上设有神像,单造一个香亭,中间六个金大字:百花朝会之所。两边两个大楼:东曰醉春,西曰生花。这是为那看花的,或要饮酒或要赋诗,俱在这楼上作乐。那醉春楼东南隅又一小轩,曰花庙厅,惟有这个去处都是芍药。那殿后一带尽是有名花卉,不能悉载。迤逦走进中间,有一小沼,沼中也有一小亭,傍亭一林木兰,亭上扁名六郎居。沼中有一画舫,棹桨中流,系这画舫在木兰上,而此身如与六郎偎傍矣。沼中俱种莲花、芙蓉。莲花止后,芙蓉又开。那画舫浮沼而过,隐隐有一小山,山下一洞,玲珑通窍,不下武陵桃源。洞口一碑,刻曰小庾岭。四围梅花之盛,其有若简文《广平赋》中所称者,其他不暇尽数。到了春日,这些游人仕女杂沓而来。惟二月十二日是花神诞日,尤其热闹。是日叫做百花竞会,不论贵贱长幼,百戏竞作。有一首《洛阳城东歌》道得好,歌曰:洛阳城东似锦庵,花飞城北复城南;洛阳城东庵似锦,香风吹远还吹近。
        香车宝马如云屯,芳菲烟霭何氤氲。
        绿叶参差争绿鬓,红英妖艳荡红裙。
        绿鬓红裙多绮丽,笑入百花最深处。
        仿佛如游春明池,脂粉与花交旖旎。
        谁家公子服翩翩,花(马总)金勒珊瑚鞭。
        十五女儿金钗坠,笑拾回看美少年。
        少年载酒花前醉,手按花枝心欲碎。
        夕阳西下百花舍,醒来犹抱花枝睡。
        却说那云生自从入泮之后,敛迹一头,也不晓得外边有什么景致。这年却值二月初旬,云生正在那里看书,只见松风手中拿了一枝梅花,笑嘻嘻走进来,双手递与云生。原来云生素性爱梅,随手接来,嗅了几嗅,便问道:“这花是哪里来的?”松风答道:“方才外面有人拿过,与他折这一枝,说是小庾岭折来的。”云生微笑道:“吾闻大庾岭梅花最多,怎么又有个小庾岭?这人分明取笑你。”松风道:“原来相公还不晓得!这里东门外苏家花园里,有个小瘐岭,如今梅花不知怎么样开得多哩!”原来云生足不出门,从来不晓得那苏园胜景,便问道:“哪里可走得通的么?”松风道:“怎么走不通!只怕还挨挤不开。”
        松风正在那里夸说苏家坞的景致,要打动云生的兴致,以便因公带私,好跟随去受用,忽听得卧房内(勹言)然一声,主仆二人都吃了一惊,你道是什么响:恰似南山猛虎啸,犹如北海老龙吟。
        原来是匣中的剑啸。云生同松风走到卧房内,寂寂无声,只见床边剑匣恰象在那里动的一般。云生就晓得了,忙叫松风抬了剑匣出来,开了匣,取出来一看,只见光芒四射,神色如飞。云生忙整衣拜了四拜,便道:“宝剑宝剑,想是你跟了我贫儒,不能够有出头日子,故此长鸣么?”话犹未了,只见万颀公走到,便叫道:“锷颖兄,你在那里说什么?”云生道:“万兄,小弟说来也大奇!”就把看梅讲话,与那剑啸的缘故说了一遍:“你道奇也不奇?”万生道:“真个奇!真个奇!”低头一想,道:“是了,是了。我想兄的真讳在剑上得来的,今日宝剑长鸣,兄翁不日也要长鸣了!”大家笑了一笑,万生又道:“云兄你方才说什么观梅?小弟正为此而来。闻得十二日苏园游人如蚁,弟与兄挂了杖头,到彼一乐,何如?”
        云生正被松风说那苏园梅花繁盛,心里巴巴得就去看看,此话正搔着他痒处,便道:“小弟也有此兴,与兄同去,最妙的了!只咱这一日须要早去,尽一日的兴便好!”
        万生道:“这个自然。但是兄善于诗,少不得带了纸笔做首梅花诗。小弟下酒无物,甚是寂寞,方才剑鸣,敢是要我带去做个梅花舞也不可知。”
        云生道:“兄若有舞剑的兴,极妙的了。那时做诗的做诗,舞剑的舞剑,诗人侠客,吾与兄两人占荆”大家又说笑了一回,万生道:“小弟告别,临期造府相邀。”
        云生道:“不要爽约了。”
        万生道:“只怕吾兄为蠹鱼缚住,小弟哪有爽约的理!”两人一笑而别。正是:今朝引出罗浮梦,他日方调鼎鼐羹。
        到了那日,万生果然早至。云生正在那里望他,见他到,即便笑脸相迎,道:“小弟在这里做那桥下尾生,兄竟不作失期的女子么?”
        万生也笑道:“小弟正恐桥下水至,故此不敢迟来耳。”
        云生道:“小弟已叫小价买下酒肴,可速往那里去吧。”
        万生道:“云兄可谓精细之极矣!”
        即命松风把一条担子,一头放了酒肴,一头放下纸笔剑匣,又带了一条鲜红毡单,吩咐赤心看了家,赤心道:“相公可早些回来。”云生点首,三人竟往东门而出。
        一路行来,真个游人士女不计其数。一路说说笑笑,早已到似锦坊了。三人挨挤进去,略略把这些楼阁领略一番,即便下了画舫。渡过小庾岭来,远远的早已香风扑鼻。一望去,万树梅花,荡人心目。上了崖,云生不觉喜极狂生,对万生道:“小弟株守斗室,不知有此大观,还是我负梅花,还是梅花负我?”万生道:“小弟不早相邀,负兄的是我,负梅花的也是我。”云生大笑道:“今日之行,两不相负矣!”说说笑笑上了岭,拣一株最兴的梅花树下,叫松风铺下毡单,摆上酒肴,两个对饮。饮了几杯,万生笑道:“以兄之才,他日盐梅之寄自不必说。但纸帐独眠,将来能无动念!”云生道:“万兄不要提起这话。譬如小弟素性爱梅,其余纵是艳若夭桃,秾如红杏,富贵若牡丹,久已不入眼中。至于夫妇,人之大伦,必是那绝世的姿容,超出桃杏牡丹之外,与这梅花相似的,方肯入目,不然,仍甘独眠,决不敢轻赋好逑也。至如吾兄,又不知作何意想?”万生道:“小弟不敢预期,且留此身以有待耳。”
        两个正在谈笑畅饮,只见画舫中又来了几个看梅的人。一个方巾阔服、满脸都是酒色之气,同了两个帮闲,后面跟了几个仆从,一同上岭上。也在一株梅树下摆了东西,大哺大饮。万生问云生道:“兄的诗兴可发作么?”云生道:“对梅花而不做诗,真是辜负花神。被兄一言,使小弟诗兴勃勃。”于是就叫松风取出笔砚,磨起墨来,铺下一幅小笺。云生略略沉吟,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双手递与万生,道:“请教,请教。”万生接过手,即吟道:百花头上占春魁,仙质疑从瑶岛来。
        水骨肯容蜂蝶伴,遐心偏向雪霜开。
        片寒谁不多君侠,调鼎还须仗尔才。
        相对莫忘今日意,纵拚痛饮酒千杯。
        吟罢,连赞道:“好诗!可惜小弟俗士,不能与兄唱和。”说罢,满满的斟一大杯,递与云生道:“兄既不负梅花,梅花岂肯负兄乎?千杯不多,一杯非少,小弟竟代梅花做主人了!”云生大笑道:“非兄不能为梅花做主人,非梅花不能使小弟开怀快饮。”说罢,举杯一饮而荆也就斟一大杯,递与万生道:“请兄代梅花饮了。”两个大笑一回。此时万生已有酒意,立起身来,道:“吾兄诗兴既阑,小弟久已技痒了。”云生也就立起身来,道:“也该轮着兄了。”便叫松风收拾过了酒肴。万生脱去外面衣服,轻轻把宝剑提在手,从从容容的舞将起来。那些看梅花的,见有人舞剑,都走拢来观看。是方才这伙饮酒的也来挤在一处。
        此时万生渐渐的舞出手段来了,但见那:光飞耀眼,神色摇空,剑助人威,人随剑转。慢一回,紧一回,仿佛似神龙出海;横一架,直一架,依稀的猛虎奔林。耳根边只听得呼飕飕,如万里风涛从天下;眼睛里看见一闪一闪,如千条电影盖地来。纷纷乱舞梨花,点点横飘瑞雪。左盘右旋,一步一步紧一步,分明手掣金蛇;前开后合,去来去来复去来,端的身翻银海。人撒手,瀑布飞泉,一片天衣无缝,猛回身,催云急雨,千林紫雾消痕。真个丰城宝剑冲霄汉,飞入延津水底神。
        那万生舞罢了,轻轻放在匣里,神色自若。那些看的人没一个不喝采。云生也大叫道:“神乎技矣!”万生答道:“未能免俗,聊复尔尔。”
        这些看完的人也都去了。偏是那方巾阔服同了两个人的,站着不去,一眼注定这把宝剑,欲得讨来看看,又不好开口。转是万生见得他意思,举手与他拱一拱,道:“尊兄可是要看这把宝剑么?”这人道:“不敢。”万生道:“要看何妨?”遂向匣中取出来,递与他看。他就拿在手中,看了两看,也不则声,还了万生,手也不拱,去了。云生便道:“这个人分明是纨裤子弟,一定是目不识丁的。不然,怎么这等不韵?”万生道:“不要睬他。小弟舞的渴了,与兄再饮一杯,何如?”云生道:“小弟亦有此意。”忙叫松风摆列起来,直饮到傍晚方回。
        你道那方巾阔服的是哪个?原来是洛阳县有名的泼皮公子,姓白名贲,号无文,父亲现任都宪。他专一使势作威,奸淫不法。且喜腹无墨汁,目无只字。那两个帮闲,一个叫做符良星,一个叫做尤其显。两个在外招风生事,助纣为虐,衙门蠹役个个串通。那白公子自从看了剑回来,对尤其显道:“老尤,那把剑真个好得紧,你可替我打听,看是什么人家的,弄得到手方妙。”尤其显道:“小人已打听在肚里。那一个做诗的,是已故云侍郎的乃郎;这个舞剑的,是万教官之子,这把剑倒是那小云的,大爷要他也不难,明日拚得个名帖,拜他一拜,他少不得要来答拜。大爷留他便饭一顿,慢慢的待我去问他,肯卖不肯卖,大爷这样威势,况他又是已故穷乡宦的儿子,自然一力奉承,不要说用价买他,或者竟送来也不可知。”公子道:“有理、有理。”
        次日,叫小厮拿了名帖,就叫尤其显陪去。这日云生正在那里揩抹这宝剑,忽见赤心手里拿着帖子,气喘喘的走来报道:“外面有个什么白公子来拜相公。”云生叫松风一边把剑收了,一边接过帖子来看,上写道:年家眷弟白贲拜云生只得出来接见,已晓得是那日看舞剑的人。相见叙坐,那人问了姓名,云生未及开谈,先是尤其显打一拱道:“此位是现任都宪白爷的大公子。久慕云相公高才,今日特地拜望。”云生道:“未获识荆,何劳枉顾。”白公子说道:“正要慢慢请教,幸勿见外。”尤其显道:“我们白大爷虽然富贵,倒是肯虚心的。记得前日看梅花时,云相公做得好诗,大爷至今称赞。”话犹未了,松风送上茶来。说些闲话,并不提起剑事。茶罢,即便告别。
        云生思想道:“他与吾从不认识,那一日看梅,又不曾交谈,为何今日特来拜我?看他并无斯文气象,想是个为名不为实的。”正在猜疑之际,恰好万颀公走到,早已看见桌上帖儿,便问道:“云兄几时有这姓白的贵相知?”云生道:“你道是谁?原来就是前日看剑的那人,却是都宪白公的乃郎,小弟从不认识,不知为何特来望我。”正在这里解说不出,万生道:“毕竟是慕吾兄才学而来的了。”云生道:“我看那人全无斯文气象,怎好与他往来?”万生道:“古云礼无不答,兄的意思无非不欲亲近他威势,然而他既先来,不去答他,是因噎而废餐了,怎么使得?”云生道:“所见有理。”
        于是隔了两日,也写着一个年家单帖,叫松风跟去回拜。
        且说那白公子正叫那尤其显在门外舒头探脑张望,一见云生,连忙进报白公子。不等传帖,早已整衣出迎。相见寒暄,不消说了。此时符良星见在坐,通了名姓,饮罢茶,云生就要告别,白公子道:“难得云兄赐顾,且请宽坐,还要请教。”尤、符两个也说道:“白大爷最是好客,他志同道合的就是刎颈之交。今日是慕云相公高才,特地虚心求教,云相公怎么匆匆的要去?”云生只得又坐下了。
        不一时,只见里面掇出肴馔来。云生看见,坚意要别,怎当他三个人拖住,死也不放。白公子道:“相知便饭,何必这等作色,想是嫌小弟愚陋,不足与谈的了。”云生见他抵死相留,只得勉强坐下。逊谢几句,然后坐席。只见那尤、符两个满口之乎者也,不是奉承白公子,就来假恭敬云生。饮了数巡,符良星便问道:“那日小庾岭梅花树下舞剑这位必定贵相知了!”云生答道:“正是敝相知。”符良星道:“一发舞得洒脱得紧,真正是一剑才人。”那老尤就接口道:“莫要说剑舞得好,只这把剑,洛阳县也寻不出,就是白大爷这样人家,怕也不能够有。闻说倒是云相公的,可是真么?”云生道:“是家父手泽,是所珍爱的。”符良星道:“这样宝剑,不知价值多少?”云生见他两个只管剑长剑短,早已会意,便正色道:“肯卖的一金也易,不肯卖的万金也难,哪里定得什么价钱?”说罢,立起身来就要告别。白公子见此话不投机,也不十分相留,送出门,一拱而别。
        白公子转来对两个说道:“才听小云口气,不象个肯卖的,怎么处?”尤、符两个本意要帮衬买他的,讨公子之好,被云生一句截住,一场扫兴。尤其显道:“我倒有一计在此,只要拼得二百金,便弄得到手。”白公子忙问道:“你有什么好计?”老尤道:“目下因四川峨嵋妖妇作乱,各府州县严行保甲,只消趁此机会,动一张匿名状子,说他窝藏主剑,与妖妇通谋;公子再叮嘱县官,衙门使些银子,结果小云的性命,有何难哉?那时斩草除根,这宝剑怕不到手?”公子连称:“好计!好计!”随即捏写一状,拿出二百两银子,付与老尤,叫他快去行事。正是:此风顿起千层浪,迷雾俄遮万里天。
        老尤出来,对符良星道:“老符,你衙门惯熟,把这张状子托一个人,与他一百两银子,要包成这件事。“这一百两,我和你分。”符良星满脸堆笑道:“妙不可言。既如此,快拿银子来,我有一个相知,叫做利士图,是衙门积蠹,去央他,自然妥当的。”老尤便把银兑起来,交付了一百两,其余一百两又分四十两与他。老符道:“这二十两呢?”尤其显道:“且听出或要杂项使用,难道又分出来不成?”老符道:“有理有理。”即便拿了银子,去寻利士图,与他说了这事。衙门里人见了雪白的银子,似苍蝇见血,满口应承,只说事成之后,要在公子面前帮衬帮衬。老符道:“这个自然,只是就要见功为妙。”各去行事不题。
        且说云生自从来拜之后,便与万生说如此事,以为可笑。万生道:“小弟打听此人,原是一个刻薄子弟,此后还要提防他几分。”云生深以为然。
        万生是个有心的人,时时代云生打听。一日从县前走过,只见背后一人叫道:“万表弟,这几时怎不到愚表兄家里走走?”万生回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利士图。原来两个是姑表亲,利士图为人不端,所以不大往来。这日偶然相会,只得叙了几句久别的话。一定要留万生到家,万生被他强不过,只得随他到了家中。忙叫小厮沽酒买菜。不一时安排齐整,两个对酌,万生问道表兄向来生意好么?”士图道:“承表弟垂问,能托赖洪福,粗足度日,只是财来财去,一向不济,今日有一桩事,倒也有些滋味,只是害了一个好人。”万生便问何等样人并何等样事,士图哪里肯说,被万生盘问不过,只得做个哑谜,道:“为头的都是乡宦子弟,一个是父亲现任宪司,一个是故宦的儿子,闻他是个穷秀才,为一件没要紧东西,把泼天大事要他承当,只怕这个穷秀才这两日在那里头痛哩!”万生一闻此言,明知是白公子陷害云生,便道:“表弟方才约一朋友说话,这时候在那里等了。”坚意要别。
        出得门,急忙到云生家里。云生见万生走来,举止失常,忙问道:“万兄今日为何这等慌张?”万生道:“云兄,不好了,你的祸事到了!”云生也吃一惊,道:“小弟因守□羹,闭门久矣,有何祸事?”万生便把撞见利士图,所说的话述了一遍。此时赤心,松风都听见了,无不骇愕。转是云生道:“小弟暗室无亏,衾影不愧,纵有青蝇,恐难玷无瑕之璧。惟道捕风捉影可以屈陷平人头上,此公岂无报应!”万生道:“兄所言未为不是。但此人爪牙颇多,更兼炎炎之势,谁不逢迎?欲加兄罪,何患无辞?弟为兄计,莫若更姓改名,游学他方,令先尊门生故吏,未尝乏人,偶或邀天之幸,获拔泥途,则大屈必成大伸。你若执意迟疑,祸患临身,噬脐何及?还要三思。”
        云生尚犹豫不决,到是赤心含泪道:“先老爷弃世之后,只有相公一点骨血,倘或遭人陷害,先老爷、先太夫人也不能瞑目了。万相公所言句句有理,只当游学他方,异日东归故乡,出这口气,未为不可。相公不要执迷。”云生被他两个说得厉害,也着了急,道:“非是小弟执迷,只是抛离先人坟墓,于心未忍。”万生道:“事已急迫,须从权为妙。”赤心道:“先老爷坟墓老奴自会看管,不要相公挂心。今日速办行装,省得临时不及。”
        万生连忙叫赤心备办行装,自己往家中收入几两银子,送与云生。云生就将剑匣递与万生道:“这剑原是英雄一物,岂肯为恶人点污?今送与兄,聊表一时分袂之情。”言罢,呜呜哭将起来。万生也不觉泪如雨下,道:“行不宜迟,倘被奸人得知,忽生不测。”云生只得拜别父灵,又与万生拜别,吩咐了赤心几句。赤心也叮咛了云生路上风霜保重话,并他日荣归故里之情。松风背了行李,主仆二人一齐出门。此一去,有分教:山头日月,楼上生风。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回榻悬香积谁怜迁客是仙人诗和齐纨不惜改妆寻吉士词曰:一味胡诌,髭须撚尽,那管调乖韵谬。洛阳有客实多能,始信道无盐貌丑。诗思如流,丹青远擅,云水成文非偶。何缘纨扇两怜才,默默地心知对手。
        右调《鹊桥仙》
        话说利士图将银五十两送与洛阳知县,说此事必要锻炼成狱。那县官姓庄名佩,受了白公子嘱托,即便签了硃票,着两个捕人去拿云生。
        到了门时,打进去,早已空空如也。遂着落四邻,就叫赤心老仆,问他相公那里去了,他道:“我相公不做什么不法的勾当,问他怎的?”那捕人道:“还要嘴硬!你家相公现今交通蜀寇,有人出首,县里大爷着我们来拿他。”赤心道:“皇天有眼,哪一个天杀的诬害好人,我家相公久已在外游学。”捕人问道:“往哪里游学?”赤心道:“两只脚生在他肚底下,怎知他天南地北去了。”
        那捕人把赤心带到县里来回话。庄佩审问一番,赤心装聋作哑,胡乱答了几句。见他年纪已老,不好十分难为,只得吩咐收监。差人回复白公子,白公子又要把万生出气。谁知万生别了云生,也向他州外府去了。白无文空费一百两头,一些事不曾做得。尤、符二人不敢再帮白贲,连这赤心也慢慢的放了。
        再说云生同松风出了城,一头走一头想道:出便出门,还是走往那里去好?思量天下文风莫如浙江,而江南尤为人文渊薮,不若到彼,再作去处。遂一路过江而来,到了金陵。心里想道:吾闻姑苏乃人烟辐辖之地,且山水佳胜不下洛阳,况当初梅福也曾避迹吴门。万兄曾教我更姓改名,我这祸从看梅起的,就叫做梅再福吧。就叫松风以后只称梅相公,筹计已定,搭船竟到苏州,船从虎丘山过,还了船钱,上了岸。
        这时节已日落西山,月升东岭,主仆二人欲寻旅店歇宿,怎奈路生不熟。只见山脚下人家窗上映出火光,里面如有吟哦之声。云生对松风道:“只得要往这人家去借宿了,明日再处。”松风依言去敲那人家门,只见里面一人开门出来,云生看那人:秃了头,赤着脚,一部落腮胡,身上穿一领不白不黑的单海青。云生忙拱手道:“晚间不该惊动老丈的,因小弟客游贵府,今晚没处借宿,敢求指路,不知此间可有旅店么?”那人见云生青年美貌,言词和雅,知是斯文一脉,忙答道:“这里近山乡墅,没有旅店,只是台兄远来,没处歇息,小弟敝馆虽陋,将就可以容足。不识尊意若何?”云生拱手谢道:“若得老丈见留,真是感出望外了。”
        那人连忙引云生进门,相见过,那人到卧房中叫道:“有客在此,狗儿快些起来烧些晚饭。”只见床上爬起一个孩子,口中嚷道:“正要睡睡,只管乱叫。”那人又吩咐几句,只得起来煮饭,松风就去烧火。那人方才出来陪云生坐。云生见那人书案上摆下一本《注释千家诗》,四下里摆下几只破台凳,便晓得他是个处馆先生了,便问道:“尊姓大名?”那人答道:“在下秋人趋,向来某某老先生家,与在下相知,因两年俱已弃世,无处安身;更兼贱内已亡,豚儿年幼,没奈何,只得教几个蒙童度日。论起在下,也会吹弹歌唱,就是四句头律诗,八句头绝句,也将就凑得来。怎奈时运不对,这些乡人不晓得敬重斯文,真正是对牛而弹琴者也。”云生听他说话假作在行,晓得是吃白食一流人物了,便道:“如此多才多艺,可惜大绳小用了。”秋人趋道:“请问相公高姓大名?”云生便把所改的姓名对他说了。
        这边说话未完,那边饭已煮熟,和盘托出。此时四月中旬,醋炒芥辣一碗,白酒一壶,忙来相陪,便道:“其实不是请相公的,因天色晚了,没处买物,幸亏今早顽徒送来的芥辣,聊当生萏待贤之意。况且菜重芥姜,料相公决不是一齐不取诸人的了。”云生忍住笑,只得致谢几声。饭毕,就叫儿子背了两捆稻草铺在地上,松风将被褥铺起,人趋道:“相公行路辛苦,早些困而知之吧!”云生谢了他,他也进去竟睡了,各自安息。
        那云生心中有事,辗转反侧,再睡不着。因想道:“我如今一身作客,四海无家,虽则遨游至此,身边盘费有限,倘或用尽将如之何?必得一个资身之策,一则使衣食无虞,二则使读书有地。倘侥幸得了功名,则婚姻之事慢慢访求便了。”越思量越睡不着,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计道:“我的书画虽不称为超凡入圣,却也颇可看得过的。吾看秋人趋虽文理欠通,做人倒有雅致,莫若明早央他此间借个书画之所,暂作资生之计。况姑苏山水佳胜,游人不少,或可借此以物色知己,邂逅旧游,效那君平卖卜的故事,夜间焚膏苦读,闲来览胜探奇,有何不可?”筹计已定,到才睡去。
        不觉已是天明。起来,秋人趋早来问候。云生道:“偶尔相逢,蒙老丈这等用情,叫小弟如何报答?”人趋道:“只是怠慢,何足介意。昨晚匆匆,不及问得梅相公贵处那里,不知敝所有何贵相知,望乞明示,以便在下好来问候。”云生道:“小弟河南洛阳县人氏,慕贵处人文佳丽,山水幽奇,故此跋涉而来。先人虽曾薄宦,因小弟幼年早孤,纵有相知,未皇认识,正要浼老丈寻个清幽栖息之所,小居于此。常常晤对,不识可否?”人趋忙答道:“原来是一位公子,小弟失瞻得罪了。清幽之所,此间倒也不乏,但不知相公作何勾当,仍望明示,以便在下好去寻觅。”云生道:“小弟略知书画,意欲即借此为遨游资斧,解为延访相知之策,得遂鄙怀,图报有日。”人趋道:“原来相公有此妙技!美好求善贾而沽之也,岂可韫匮而藏之乎?在下吃了饭,即便出去一觅。”云生叫松风称了几钱银子,送与他作支持,人趋半推半就的接了,与云生同吃了饭,忙忙出去了。
        云生独坐无聊,看见他案上有几本乱书,因随手去取一本来看。只见面上写着:《皮里诗稿》,云生就晓得是他所做的诗了,只是解说不出“皮里”二字之义,仔细思量,便会意着了:毕竟是看见褚季野“皮里春秋”一句话,故此就取了这号,以押那“秋”字意思耳,不觉笑将起来。再揭他的诗来一看,只见第一首题目是:清明前新柳诗,上写:清明时节百花香,一带沿河种柳杨。
        软枝风弄常忧折,新叶鸦栖尽饱尝。
        攀来真可鞭牛背,拽去犹堪系马缰。
        家家祭扫将来近,乱插坟明与冢傍。
        云生暗想道:“这样笑话儿倒可以医闲醒倦。”后面看去,无非物以类聚,不是马鸣,便是驴叫了。
        正看得有趣,那人趋已回来。云生即忙掩过,问道:“烦劳了,可曾觅得否?”人趋道:“小弟与相公虽只乍交,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此去里许,有一小庵,倒也幽雅,有卧房,有厨灶,外边又有店面,正好作书画之所,租价甚廉。”云生道:“老丈作是当行,不消说是妙的。但不知可有僧人住否?”人趋摇手道:“没有没有。里面自有绝大的寺院,这庵不过是借游客安寓的,小弟便把相公高才绝技与那住持说了。那住持向与小弟有一面,他说道:‘秋相公指引来的,必然不差。’故此一口应承。相公可就去那。”
        云生依言即便随了人趋迤逦而行,不一时到了。云生抬头一看,门桁上有一扁曰:栖云庵。云生心中大喜,道:“事有凑巧,庵名与吾姓相同,这是预定的数了。”进去看时,果然幽雅精洁,并无佛像,诸般器皿毕备。人趋安慰一番而别。云生即命松风买了些要用的东西,不一时便把书画的店开起来。壁间粘起一联云:坐对好山开光景,门无俗士壮诗怀且喜那云生书法遒劲,画更传神,所以不多几时远近闻名,只是醉翁之意原不在酒,云生看得淡然,全无书画家一点邀名射利的俗套。暇时即便埋头居志。松风但供扫地焚香,烹茶洗墨。闲时即去钓鱼,倒也快活。人趋时常到庵,做几首歪诗请教云生。云生感他殷殷之意,替他笔削改窜,虽不能脱胎换骨,比那新柳诗已不同了。云生也时常到他馆中,就把自己的诗稿借他为指南车,两人遂渐相知不提。
        且说那总兵文斌,表字武兼,原是文信公后裔。少年曾向志诗书,只因功名蹭蹬,弃文就武,谋略勇敢,所向有功,故就超迁总兵之职。夫人莫氏早已去世,竟无子嗣,所生一女,名叫若霞,总戎自从侍郎疏救回家,便不住在城中,徙居虎丘别墅。构一所洁净房屋,中有一楼,取名避贤楼,朝夕与若霞小姐谈论古今,不与一毫外事。且喜若霞小姐才驱道韫,姿胜毛嫱,喜好的是裁诗染翰,吟月哦风,把一个避贤楼四壁粘满词翰诗笺,却将总戎的图书记龟铃印上面。若计他咏絮才情、辨讼智慧,是一个佳人中才子;又天生贞静幽闲,阅见古来文人才士,无不羡慕,所以怜才一念,平生至切,竟是一个佳人中君子;且寸许柔肠,偏多理智,随你意想不到,一经巧算,竟有鬼神不测之机,又是个佳人中智士;至于舍经从权,而权不离经,以正为奇,而奇不失正,更是佳人中一个英雄。所以总戎虽有伯道之嗟,幸有中郎之庆,爱之如掌上珠玉,立志要择一个郄家快婿。总戎一来是个废宦,二来避居虎丘,那些富家子弟落得不来混扰。那小姐身旁侍女名曰红萼,善调鹦鹉,亦解簪花。又有一个乳母何妪伏侍。总戎志存淡泊,不蓄仆从,只有奶公何老官朝夕跟随。唯其敛势潜踪,所以无人来往。
        且说何老官有个孩儿一郎,年尚数龄,也在秋人趋馆中念书。这时交五月中,天气渐热。一郎见这些学生都有扇子,归家也与何妪要扇子啼哭。何妪没奈何,叫他揩干泪痕:“跟我进去与小姐讨一把。”此时小姐正在避贤楼上学字,乳母领了一郎一径上楼,小姐便问一郎怎么不读书,来此则甚。乳母便笑说道:“这短命的看见别人有扇子用,回来定要我的,一时没有,只管啼哭,因此来问小姐,可有用过旧扇,讨一把儿。”小姐便随手拿一把与他。一郎道:“我不要这旧金扇,要一把有字的白扇子。”小姐笑道:“此小孩子晓得什么,也要有字扇子。”便在扇匣中拣一柄白的,趁此时学字,便将自己《晓起听莺诗》写在上面,付与一郎道:“有人问你,不可说是我写的。”一郎笑嘻嘻的点头,跑到学中。
        那云生正在馆中与秋人趋谈话,停了一会,人趋往里面去了。一郎便伸手扯云生衣服,道:“梅相公,你看我扇子上的诗写得好么?”云生初然还认是人趋写的,仔细一看,只见那笔力秀媚,体格停匀,早已吃了一惊,及至念起诗来,不觉拍案大叫道:“仙笔也!仙才也!天地间有这等才韵,我梅再福甘拜下风矣!”秋人趋听得了,忙走出来接看,虽不识十分滋味,却见字儿写得端楷,也混赞了几句,忙问一郎这是那个写的,一郎捣儿道:“不知谁人掉在路旁,我方才走来抬得的。”两人信以为然,遂不复问。云生道:“我在此多时,不曾遇着个有才的人,不意无心中获此仙笔。可惜姓字不留,无从访问。若有踪迹可寻,我就走遍天涯,也要寻他出来,与之握手谈心了。”你道这首诗怎么样好,云生这等赞叹,原来那扇上写的是:鸡塞迢迢梦正迷,好音忽送小窗西。
        飞来不啄花间露,偏向愁人宛转啼。
        云生念了又念,人趋道:“梅相公为何迂阔?如此钟情爱慕,何不也和一道,写在上面,做个楚汉争锋,何如?”云生道:“只怕做出来时,珠玉在前,自惭形秽耳。也罢,既是秋兄这等说,只得要效颦了。”即援笔写出一首在那一面。人趋吟哦一遍,不免赞好几声。
        云生别了人趋回庵,早见一个人坐在那里等候。见了云生忙问道:“尊相何处流连?小子等得好不耐烦。粗扇数柄,乞求大笔。”云生便问他来历姓名,那人道:“小子水有源,江西吉水县人,因有贱业到此,闻得相公大才,求做几首好诗,写在扇上。小子有个侄儿,名唤伊人,年未及冠,才调惊人,江西一省颇颇着名。他也自负才高,未免轻世傲物。常说不但江西无才,便道天下怕没有个对手,如有与他并驱中原,不惜输心服气。因此叫小子在外搜罗当今的有名诗画。前日也曾重价买些与他,谁想他眼也不入,倒埋怨我枉费钱钞,买了糊窗覆瓮的东西。今见相公青年多技,远近着名,必然可与相敌。望乞写几首绝妙诗词,待小子带回,折服舍侄的傲气,使我心也快活一常”云生暗想道:“此人既口出大言,必有抱负,我便用心做几首,有何不可?”便一口应承,约定日期来龋再说那一郎拿了扇子回去,一径跑到小姐那里来。小姐便问道:“一郎,今日可有人看见扇子么?”一郎接口便回道:“有一个梅相公看了扇子,只管拍那桌子,叫道:好,他后面也写了些字,小姐你看看,可好么?”小姐接来一看,只见铁画银钩,烟飞云涌,上面写道:卧绿穿红似醉迷,娇声东啭复流西。
        可知衣锦心应锦,绣口今朝让尔啼。
        小姐念完,私心惊骇道:“何物书生,有此风情雅致。看他诗中之意明明称赏,而又自屈,但不知何等品第,是那里人氏。”忙问道:“他是何等样人?与你先生相知。”一郎道:“他是远处人,不知什么缘故,搬在栖云庵,开书画店哩!”小姐又问道:“你看见还是后生,还是老人家呢?”一郎道:“他是一个后生相公,与小姐面儿一般样标致的哩!”说罢,来讨扇子。小姐道:“他写得不好,换一把与你吧!”一郎便笑嘻嘻接了去。小姐仔细看那诗,想道:“我看此诗丰神淡远,态度横生,定非俗士,为何堕入尘俗中?或是遁迹埋名的人也不可知。”将诗只管沉吟,遂起怜才之念,便要思量计策,去见他一面。
        不觉时逢七夕,文总戎被虎丘寺僧请去。小姐便叫何妪进来,说道:“我今日要去望一位朋友,要你装个家人作伴,千万不要相辞。”乳娘笑道:“小姐痴话了,深闺绣阁,又不是男子,有什么朋友!”连红萼也掩口笑起来。小姐即便把扇上和诗之事说与他,道:“我自从看了诗后,怜才之念忽忽于心,闻这人是个少年秀士,我一向要会他一面,幸得今日老爷不在。不免将衣服头巾穿戴起来,扮作秀才模样;你便穿戴了何老官衣帽,权为老仆,同去望他。倘是尘俗之士,一拱而别;如果是真正才子,我便与他订为兄弟,日后就有托了。你也快去妆扮起来,包你没有破绽。”何妪笑了又笑,道:“小姐当真要去,我也难以阻挡。没奈何,只得把老奴衣帽穿戴好了。”小姐早已打扮得齐齐整整,问红萼道:“你看我两个像也不像?”红萼道:“乳娘杂在管家中倒也不差,只是小姐杂于这些歪秀才中,却是千中选一。”三个说说笑笑,小姐对乳娘道:“你只称我做石相公吧!”写了名帖,两个悄悄的从后门面出,一路同去。
        早到了栖云庵,何妪早把名帖递进,松风接来与云生一看,只见上面写道:眷弟石霞文拜云生忙忙整衣,接了进去。见毕,云生看那若霞,如出水芙蓉,亭亭独立。若霞看那云生,似临风玉树,矫矫出群。瞻顾之间已知必定多才了。先是若霞问道:“久慕梅兄大名,未获识韩,今瞻芝宇,大慰饥渴。敢问台号?”云生道:“小弟袜线短材,敢劳仁兄枉驾,贱宇再福。请教石兄大号。”若霞道:“贱字葭雯。”说罢,松风献上茶来。茶罢,若霞道:“小弟今日一来拜候,二来因敝友葭文若,有祖扇两柄,要烦大笔,又道是今日七夕佳期,闻梅兄诗词双妙,敢斗胆请教大方。”云生道:“不才鄙句,但恐遗笑台兄。奈何,奈何。”即命松风磨起墨来,那边何妪早已把扇放在桌子。云生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双手递过,道:“草草塞责,早希郢政。”若霞见其敏捷,光已惊奇;再仔细看时,恰是那《鹊桥仙》调二首,念道:梧桐一叶,凉风微发,为探鹊桥消息。
        经年才得一相逢,不做美,数声促织。隔河咫尺,迢遥千里,一日三秋思忆,明朝依旧各西东,怕添上眉头秋色。其一经年相别,一宵才晤,谁说为云为雨。凉风淡月恰逢秋,何必起,悲秋情绪。良缘不偶,佳期常隔,何必双双牛女。佳人才子各天涯,料今夕凄凉无数。其二若霞看完,啧啧称之不置,道:“小弟性耽诗赋,不过信笔涂鸦,怎如梅兄思入云成,笔生风下。小弟当朝夕顶戴瑶章以为模楷矣!”云生大喜道:“石兄既善诗词,必须也要请教。拙作即作碔砆,以引荆山之璞。”若霞道:“小巫见大巫,气已久索,还敢布鼓雷门以致抚堂胡卢也。”云生只是不住催促,若霞道:“小弟家父在船等候,兄毕竟要小弟献丑,只得把一旧作应命了。”云生只要看他笔气,那里管什么新旧,便道:“最妙。”若霞便轻舒蚕茧,慢展兔毫,就把《晓起听莺》这首绝句写出来,递与云生。云生大惊道:“小弟曾经扇头看过,原来就是台兄佳章,小弟多多得罪才人了。”说罢,连忙重新施礼,道:“如此仙才,而小弟鱼目混珠,深可愧赧。今日邂逅之遇,诚非偶然,待小弟北面负芨,朝夕请益,不识台兄允否?”若霞道:“梅兄舍苏合而羡蛣蜣,使小弟颜厚十重钛甲矣!既蒙相爱,敢缔范、张之谊何如?”云生大喜,道:“承兄不弃朽材,俯垂青眼,真正是万幸的事了。”两人遂拜盟为兄弟,若霞便要辞别,云生道:“今既为异姓骨肉,敢留作平原之游,何如?”若霞道:“恐老父在舟久等,就此告别。”云生问:“尊舟何处?好便明日拜望尊公。”若霞道:“不烦挂念,明日当同老父造寓尽欢可也。”云生信以为然,就不相强,遂依依而别。正是:自古才高人罕知,怜情谁复似蛾眉。
        从兹云树潇湘隔,两地空劳明月思。
        到了明日,云生等候多时,竟不见到。忙叫松风各处寻访,杳无踪迹。又不曾问得籍贯,心中怏怏不已。此一会,有分教:未坦东床,先登东阁;甫逢西子,只泛西湖。
        要知后事,且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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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奇女子因奇梦得遇奇缘傲书生逢傲才全消傲骨词云:向道蛾眉能耗世,一笑倾城,祸水真难制。况加虎翼助他威,移山撼岳成何事。惟有才人能屈志,拜倒辕门,恨少双飞翼。凝眸遥望受降城,从今不敢称才士。
        右调《蝶恋花》
        话说四川峨嵋山妖妇僭称峨嵋大王,本姓雷氏,年二十岁,有万夫不当之勇,使一口浑铁降魔杵,手下有数十员骁将,那些喽罗约有数万。朝廷连年征讨,屡次损兵折将,势头比前越发猖狂,四方智谋勇力亡命之人都去依他。他嫌峨嵋山狭小,屯扎人马不下,遂渐杀过成都府、灌县来。那灌县有座青城山,连峰接岫,千里不绝,就名此山为第五洞天。又有七十二小洞,应七十二候;又有八大洞,按着八节。他占住此山,一发根深蒂固,把七十二小洞就分拨七十二个有些本领的为洞主,那八大洞,有八员骁将守把。且又号令严明,纪律整肃,官军望风而靡,哪个敢来惹他?因此便蚕食诸县,时时出来惊扰,不消说了。
        却是那峨嵋大王,年已及期,颇存择配之念,只见帐外将领都不是他对手,不屑屈身。忽然一夜睡在帐中,梦见一个虎面将军与他对敌,看看抵敌不过,那八员将佐都来相助,方把虎面将军擒下。八员将禀道:“砍了罢!”正待杀他,只见一阵乌云漫山塞野而来,云下又有滚滚大水,汹涌掩至。那虎面将军把剑一挥,云水俱退。正在惊慌之际,忽听得外面传鼓之声,醒来却是一梦,哪里晓得梦中吉凶。
        天色已明,忙传令点起三千人马,今日亲要下山巡哨。登时聚集将领,八员将俱要跟随,其余不许擅离山塞。你道他怎样结束,但见:头上带一顶玲珑束发珠嵌紫金冠,冠侧插两根半红半绿雉鸡毛;身上披一领鲜丽护体蛤缝皂貂裘,裘外加一重似银似铁鱼麟铠;脚下穿一双小小鹿皮靴。座下骑一匹大大龙驹马,左边带一张坚硬宝雕弓,右边插几枝□眼狼牙箭;手中使一根浑铁降魔杵,背后领三千如虎杀人兵。一时性起,人人怕见母夜叉;顷刻怒平,个个喜看生菩萨。正是:饶君纵有无情剑,不敢迷魂阵里游。
        他领兵马下山巡哨不提。且说那万颀公自从出门之后,身边单带云生所赠之剑,一路傲游。闻说峨嵋大王英雄无比,即想道:“何物妖魔横行如此,我不若到那里去游玩一番,便好察其动静,倘或可以乘机立功,倒是个出头的机会。”筹计已定,即便忙忙过了福建,到了广东,不几时方到了四川。逢人便问峨嵋消息,无一个不声扬威势,且晓得他迁了青城山,即便一路访来。
        到了青城山下,不期那日恰好遇着他巡哨,不提防被那八员将一拥至前,措手不及,被他拿去,献与峨嵋大王。峨嵋大王见万生人才俊伟,志气轩昂,早已留心。左右喝声:“跪了!”万生骂道:“我堂堂男子,怎肯跪!你这贼妇,我因不曾提防,误遭罗网。假使我与你见个高下,只怕你这伙鼠贼,不足当我宝剑一餐耳!”八员将都要上前杀那万生,雷氏止住道:“你这狂夫,有多大本领,敢如此夸口?我今放了,与你见个高下,只怕少不得死在我手中,难道怕你飞上天去不成?这叫做死而无怨!”那八员将齐道:“大王所见不差。”登时放了绑,还了他剑,先差一员将与他战,不上三合,那将败走。又换一员来,也是如此。连换八员,一个也抵敌不祝峨嵋大王大怒,道:“我用兵几年,并无对手,岂料今日遭你这厮,挫我锐气,你敢与我峨嵋大王战三合么?”万生道:“你们不过是乌合之众,都是那些懒兵情卒长成你的志气。经我万爷爷的手段,可惜你半世虚名,一朝扫地耳!”两个就在山脚下大战起来。战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负。那八员将看看要来助战,雷氏见他本事高强,忽然忆起夜间之梦,便道:“且住!我的本事你也晓得,你的本事我也尽知。我有一言对你说:你孤身无助,我人马众多,自然不敌,可惜你这条性命轻轻断送,莫若到我寨中,同享欢乐。我本女流,原无大志,手下将士,才力有限,情愿让这把交椅与你坐,你今意下何如?”万生道:“大丈夫要死便死,怎肯陷身不义!”雷氏道:“人谁不死,只要死得有名。你今日就死在此,谁称你的忠?又谁敬你的义?还是朝廷封赠?还是名着将来?与其徒死无益,莫若全生有待,须要三思。”万生心下想道:“看他虽是女子,倒也智勇兼全,说来甚是有理,今日死得无名,日后谁人晓得?承他这般殷勤,莫若暂时栖身,强似东西落魄。”便道:“要我入伙,这也何难。只是曰下权奸当路,故致如此。倘异日天恩下颁,须要随我投顺,方依你言。”雷氏道:“这个依得。”彼此俱各收了兵器,喽罗牵上马来,万生骑了一同上山。
        八员将心中虽然不服,看见主帅有心,万生又有本事,没奈何,只得同了七十二洞头,都来参见。雷氏遂将梦中之事说明,就称万生为虎面大王。八员将就与雷氏为媒,招赘万生。万生此时已在毅中,只得勉强应命。重新号令三六九演武堂操练人马,把一坐青城山变作梁山伯一般,自此愈加兴旺。万生号令不许掳掠农民,专要杀那贪官污吏。因此,百姓比前倒觉安宁了些。直待云、水二生招安才平静,此是后话不题。正是:草莽英雄偏有眼,更于巾帼见须眉。
        且说那江西吉安府吉水县有一个积祖富贵人家子孙,姓水名湄,表字伊人,他父母双亡,年方一十八岁。那水氏累代簪缨,家资巨万。伊人十二岁上进学,已走了两科,因他才调太高,做的文章太奇,所以常落孙山之外。他倒也不在心上,单单怨恨天地间没有第二个才子,只生得我水伊人一个,时常一阵大哭起来,惊得这些家人仆妇都来慰问。你道他哭什么,他道:“四海之大,九州之广,为何不再生一个才人,做个对手,可为痛哭流涕耳?”因此挥金如土,最好交游,但有一才一技的人,就相留款待,他说:“千羊之皮虽可成裘,究竟不如一时之腋,但恨日前无肘腋,故聊集羊皮以慰寂寥之况。”闻说那里有个诗人,他近便驾车,远即举棹,急图会面。及至一见,则又大笑而还。人人道他是狂是傲,伊人抚掌道:“非我狂也,乃人让我不得不狂;非我傲也,乃人使我不得不傲。我若不狂,更有谁人敢狂?我若不傲,更有谁人敢傲?天下无才,故见有才者,反以为狂;小有才者,及见大才,竟说是傲。如果以才遇才,我狂亦不狂,傲亦不做矣!然傲正是才人本色,狂乃才人雅趣。人人道我是狂是傲,我正叹天下没人敢狂敢傲也!”从此不以功名为念,终日饮酒赋诗,以解胸中抑郁牢骚、感慨不平之气。年虽弱冠,未绊红丝。若论他貌比潘安,才同子建,富拟石崇,岂没有人家来说亲?只因伊人立意必要那有才有色又有情的佳人方肯蓝田纳璧,所以这些说婚的不敢轻易上门。就有人打听得张门、李宅有个小姐虚神捏鬼,说是真正佳人,那伊人大笑道:“你道怎样的叫做佳人?大凡佳人必配才子,才子既是难逢,佳人岂复易得?才子不可无佳人之貌,佳人不可无才子之才,有才子佳人之才与貌矣,又不可无佳人才子之情,合拢来方可谓之真正才子、真正佳人。譬如圣人必居凡山,成佛必是如来,作祖必须达摩,登峰造极,然后足为一世良缘、千秋佳话,此乃天地之瑞气、人物之钟灵。古往今来,屈指数起,有得几个;你道是易得不易得,逢不难逢。最可恨的,才写得出几句烂时文、做得出几句打油歌、讲得出几句糟粕书,他便傲然自得,略无忌惮,而以才子自居。那些昏眼庸夫,自己腹中不足空空无物,便是满满的填着一腔真粪,哄然都称为才子,不惟把才子名色坏了,却把那真正的才子面目反如茫茫大水,沓不可见。我水相公所以常常痛哭,也自为此。若那些闺阁中的女子,施朱抹粉,系绿穿红,做出许多妖娆的模样,露出那些袅娜的行藏,装出无数冶容的腔调,目能辨字,手可涂鸦,比那些浓眉巨目、粗手肥脚的村姑田妇自然比善于此,偏是这些轻浮子弟、蠢欲愚夫饿眼一看,便把燕石视为至宝,轻浮的都目之为佳人,不惟将那佳人名色坏了,连这佳人的真面目也如海底捞针,无从寻觅。所以我水相公不轻择配,情愿终身不娶,正为此耳!怎肯把佳人二字轻轻掷送,以负那真正佳人,使天下真正才子笑耳!你何必妄谈妍好,来骗我水相公么?”只这一番话说得那人哑口无言而退。自此没有一人来说起姻事。
        他有个人叔水有源,时常在外经商,每到出去日子,即便叮一至嘱,要他留心打听,凡遇当今才子的诗文词赋,搜罗到家,偿还重价。那水有源这种买卖倒有几分利息,所以每到一处,即访问有名诗话,买了带归与伊人。他从没有中意的,不是说要他糊纸窗,便是说将他覆酒瓮。又笑道:“不是老叔眼力不济、胸中平常,只恨天下无才子耳!”水有源经了几番埋怨,心里也觉冷了好些。那伊人偏又作怪,若是没有买得,归家便又十分哀恳,下礼赔情。有源又觉过意不去,只得依旧受他埋怨。这一时适值在苏买货,听得虎丘山有个姓梅的,做得好诗,便买了扇子来求云生写尽,先把那伊人的小影向云生面前描画一番,要求云生用心做那出色的诗词,压服伊人。云生得了这话,竟做呕出心肝的妙句、敲金戛玉的元音,好象树了旗帜要与大将对垒的一般,诗中也带些牢骚不平、眼空一世、独占才名的意思。
        不过两日,有源来讨扇子,云生说道:“老丈回去对令侄说,向来傍若无人,平视侪俗,今番可以拜倒辕门、献纳降书矣!”有源道:“若得如此,在下也好出向来许多埋怨的恶气。”云生道:“只怕令侄有才之名,无才之实耳!假使真正有才,这番必然把老丈做个功臣,只是一件:我的诗虽看得过,倘或令侄又高出于我,这也不可不虑。”水老道:“这又怎么样讲?”云生道:“我有一个妙计,你回去时,把这诗不要就说是我做的,只说苏州有一个才子,四方求教者甚多,我恐是个虚名,又受你的埋怨,不去求他。令侄见你这样说,必然十分羡慕,必竟要你再来;你然后又说在虎丘山书画寓中求那人做得几首诗在此,送与你看。他道是书画店的,自然不以为意,倘看了顿然屈服,不消说了;倘视为平平,不表称赏,老丈下次来,晚小弟再做几首,毕竟要他心服才罢。”说完,有源大喜,即向腰间探取银子,表谢云生。云生大笑道:“我的诗原为令侄而作,是与凡人不同,若以俗情相待,便轻视小弟了,使小弟也轻视令侄了。若得令侄一番鉴赏,胜似锡我百朋。”有源听了这些说话,只得收回,笑欣欣别过云生。
        过了几时,方到家中。水伊人即忙便问此番消息,有源便将云生教道他的话一一述与他听,伊人果然顿足道:“叔叔作事这等颠倒!前日没才的偏胡乱收回,污我双目;今番既遇真才,自然该求他些诗文回来,以慰我渴慕的心肠。反说怕我埋怨,岂不可笑?侄儿于今如此坎坷,要见一个才子的影儿,竟不能够。”说罢,竟大哭起来。有源道:“且慢哭,我在虎丘经过,有个人在那里开书画店,颇有诗名,我便求得几首新诗送与侄儿看看。”就向匣中取出来递与水生。水生也不来接诗,反转哭为笑,道:“可见叔叔一发是个钝货了!那书画店中不过是些邀名射利的俗子,抄袭几句旧诗,写几幅山不成山、水不成水的画,赚那些不识字的盲夫几贯钱钞,哪里恁么有名?真正与痴人说梦矣!”有源道:“侄儿休要小觑了他。那人写完诗时,就对我说:不要把我这诗看轻了,随你天下有名才子、傲然自恃者,见了我诗,自然拜倒辕门,献纳降书,可惜天下没有才子,不能鉴识耳。他是这等说,难道是浪向人前夸六口么?”说罢,又将扇子递过来,道:“你且看一看,或者无心插柳反成荫,也未可知。”水生强他不过,只得接在手中道:“要我看不打紧,少不得又要供我笑具耳!”且展开一看,只见:龙飞凤舞钟王字,玉润珠圆李杜诗,向道高才无处觅,不期今日慰相思。
        水生不看犹可,一看不觉大惊,狂叫道:“不料天地间原有这等才子!我水湄何量之不广也!叔叔请上,受侄儿几拜。”有源笑得眼睛没缝,说:“贤侄何前倨而后恭也?”伊人道:“叔叔为侄儿收寻这样至宝回来,真是侄儿救命的寻符也!情愿拜倒辕门,献纳降书,从今后再不敢狂,再不敢傲矣!方才出口唐突叔叔,并唐突才子之诗,俱乞恕罪。”说罢,纳头便拜,惊得有源搀扶不迭,想道:“梅再福怎样好诗,我侄儿这等虚心屈服。”又道:“你若见了他人品,一发不知作何服哩!”伊人道:“我看他诗句就如见其人一般,看他温厚和平,性情毕露。见风流超逸处,其人必少年俊雅;见天矫不群处,其人必志气轩昂;见感慨淋漓处,其人必精神激发;见缜密整齐处,其人必情深义重,从今不敢复轻天下士矣!然以如此才情,而犹寄身尘俗,此必不得志于时所为,断非邀名射利之徒。叔叔你道,我为侄儿的说的是么?”有源大笑道:“侄儿与他未曾见,而竟像深交,正是惟才知才,亦惟才怜才耳!”伊人道:“天下才情到此亦至矣!尽矣!蔑以加矣!叔叔还说另有个才子,四方求教者不绝,侄儿倒也不敢深信,料叔叔又决不肯狂言,毕竟是那才子惟恐一时不能压服侄儿,故说此句留余地说话,以俟后偶么?”有源见被他猜着,不觉摇头吐舌道:“侄儿何料事之通神也!非梅生不能使侄儿心折,非侄儿亦不能透梅生肺腑,大抵才人意见毕竟相同。”伊人道:“梅兄如此用心,叫我水湄如何当得起?叔叔快些完了公事,领了侄儿同去,细细请教,以遂平生之愿。”有源果然耽搁不勾一月,即与伊人同往苏州,来访云生。这一去,有分教:千里神交,谈□握手,一朝意气,并辔连镳。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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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回醉公子何来月下惊人忆多娇只为楼中断句词曰:山头明月散秋光,谁家不韵子,恼人肠。王孙爱客泛霞觞。无端里诉出旧行藏。佳句费思量。忽传佳客至,步匆忙。珠联璧合字流香,消息唱和又何妨。
        右调《小重山》
        再表云锷颖自会假石生之后,第二日即望重来,不料几日不见影响,不觉追悔起来,道:“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我原该坚意留住,促膝谈心,凭今吊古,为何没了主意,凭他去了?至今徒有蒹葭白露之思,不知还有相逢的日子否?”常在秋人趋面前懊悔不已。
        看看八月半边,那姑苏人常年中秋节日都到虎丘山上看月。富贵的备了佳肴美酒,携妓傲游,弹丝品竹,直要闹到月落西山,方才人影散乱。就是贫贱的也少不得一壶一榼,猜枚掷色,欢呼快饮,定以为常。秋人趋忙将此意对云生说,云生即叫松风买办酒肴,临期邀了人趋,登山玩月。
        且喜那一夜纤云不留,皓月如雪,游人触目,聒耳笙歌。人趋同云生到了千人石上,排下酒肴,闲谈快饮。只见一个醉汉头戴软翅唐巾,身披花绣道袍,两个家人扶住,两脚歪斜,一步一颠,扶到千人石上,口中含糊道:“我晏大爷到此,为何这些狗头不立起身来?可恶!可恶!左右与我拿去,锁在马坊里。”那些赏月的人渐渐的移到别处去了,云生不作难他,只管饮酒谈笑。人趋也觉有些不稳,欲叫松风移开,云生道:“中秋的月,大家可玩之月,千人石,大家可坐之石;醉者是醉,醒者是醒,不要管他。”那醉汉听了,大骂道:“放肆放肆!这是何处来的野畜生,敢冲撞我晏大爷么?”就走近前来,擎起拳头,望云生劈面就打。云生也骂道:“放狗屁!我梅相公在此饮酒,干你甚事?”忙尽力把手一搪,那醉汉立脚不定,望后便倒,这些众仆看见家主跌倒,都要来打云生,幸得云生口舌澜翻,转骂道:“你这些奴才谁敢动手,叫你一个个都死!”那些人见云生说话硬挣,欲前不前。四下里人看的也多,只见一个老者分开人众,吊然而入,劝道:“今晚良宵,雅俗共赏之时,如此喧闹,辜负明月矣!列位大家,不要罗唣。”一头说,一头拖了云生就走。秋人趋见势头欠佳,已是一溜烟走了。
        原来那醉汉不是别人,却是苏州第一个有势头的公子,叫做晏之魁,父亲位居冢宰,专一使势行凶。这日因醉得不省人事,众家人见云生口出大言,所以一时不敢动手。这老者原来就是文总兵,其时也独自在山头赏月,听得这边沸腾,走来观看,忽见云生人物秀丽,出语不群,决非寻常人物。况一个又对那几个狼奴,全无怯惧,恐他后来吃亏,故此拖了云生出来,挽着手,一边走一边说道:“老夫一人独酌,甚觉寂寥,故敢屈兄同席一谈,不知可否?”云生道:“晚生一时不谨,误撄狂狙之怒,几遭毒手,幸遇老先生解救,不致受辱,又蒙挈饮,何感如之!”说完,已到老者席处,揖谢就席。
        云生道:“请问老先生高姓大名,尊居何所,以便明日拜谢。”总兵道:“老夫文武兼,敝居即在山前。老夫看足下声音不是我江南人,如此青春,正该锐志青灯,留心黄卷,为何贪饮山间,致受小人之侮?幸勿韬晦,请道其详。”云生道:“晚生梅再福,洛下人氏,先人曾拜左司马之职,因与当道不合,乞骸而归,不幸遂尔奄逝。晚生又遭奸凶谋陷,故尔客游贵地,以避无妄之祸。因囊底萧然,权在山下栖云庵中卖画。日则借寸管而资生,夜则焚膏而自励。今夜因数友见挈,故携壶觞共乐,得遇老先生,正言规训,敢述来踪,以祈将来教益。”总兵暗想:“在职之日,从无姓梅的兵部,事有可疑。”忙问道:“令先尊当日与当道何人不合?且去世几何年矣?并乞细述。”云生道:“一言难荆先人当日,因蜀寇造乱,有一位总镇,与老先生同姓,征剿无功,兵部詹有威挟仇作对,几遭不测。先人知败非其罪,再三申救,方准削职回家。詹兵部切齿先人,所以见机致仕,今去世已五年矣。蒙老先生垂问,敢以实告。”文总戎大惊道:“如此说来,足下不是姓梅,敢是云睹青老先生令郎么?”云生也大惊,立起身来道:“晚生果是云剑,老先生何从知之?”文总兵也立起身来道:“老夫就是文斌,令先尊是老夫的大恩人。老夫恩未及报,中夜在心,不料令先尊早已辞世,可伤!可伤!今公子遨游至此而失所依,狼狈若是,老夫不及拯救,真正罪如山积了。今于无意中邂逅相逢,此正天意使然,老夫不胜欣快。”云生也觉有些得意,答道:“当日先人也是秉公仗义,原非有私于老先生,以期今日之报,老先生何必如此费心。”总兵道:“老夫若非令先尊疏救,此身已不知死所,焉有今日与公子周旋月下乎?令先尊虽未遑亲近,今日见公子如见令先尊矣!”说罢,便叫何老儿同松风收拾了盘盏,携了同下山来,又对云生说道:“方才这个醉儿,父掌铨印,最为无赖,倘或明日这些悍仆撞见,必起风波,不若趁此月光,即将行李搬在蜗居下榻,深为便利。”云生初意不肯,被文总兵苦劝不已,只得相从,寺僧也不通知,竟将行囊迁到文总兵家里来。正是:书剑飘零异地春,无心邂逅意中人。
        今朝孤鸟虽三匝,聊借枝头栖汝身。
        是夜,月耀空天,万籁俱寂,露飞平野,四照生寒。将有二更天气,若霞小姐还在避贤楼上玩月,叫红萼安排那一幅琅玕,整顿中秋佳句,博山烟霭,竹炉火红,预待总兵回来。叫何妪不时在外探望。方做得一联诗,只见何妪匆匆来报道:“老爷不知哪里同了一个秀才回来,已进门了,小姐快些进去罢。”小姐闻言,移步下楼,听得人声已近,因此桌上诗笺都不及收拾。总兵同云生登楼作揖,云生致谢毕,但见香飞茶热,逸致遄生,楼上风光别有不同,且又图书满案,翰墨生香。瓶内供几枝丹桂,壁间粘无数霞笺。云生初道是武职之家,不过是弓矢斧钺之具陈列于前,哪里晓得总兵一尘不染,俗气全无。只因避贤楼是总兵坐卧之处,小姐吟咏之场,人迹罕到,所以清幽可爱。但总兵虽则文武兼擅,而诗翰风流非其所长,那壁上粘的诗笺都是小姐代作的。云生初至,不暇致详,但觉顾盼生风,神情怡旷。总兵又欲呼酒再饮,云生辞以酒力不胜。总兵忙叫何老官卷起自己卧具,与梅相公叠被铺床讫,方才下楼。
        这时乳娘已于暗中窥见,正是云生,即忙报知小姐。小姐暗暗欢喜,但不知何缘得至。及总兵与小姐细述前受他父亲大恩,今宵得晤之由,小姐叹为神奇,而两足红丝已有心系于此日矣。
        云生叫松风睡去,自己携灯,将四壁词意细细观看,大惊道:“不意此老有如此大才,吾云剑何幸,把身于此,将来时时请教,唱和有人矣!”乃携灯向桌,忽见地上言人笺纸,忙取一看,只见上面有两句诗,道:今宵若道赏心多,若个含愁对月歌。
        云生连连拍案道:“好警句!分明是今宵即事,为何不曾赋完?可惜,可惜!不免待我续了貂罢!”便援笔挥道:何事吹愁言定准,醉来我欲问姮娥。
        写罢,又想道:“此老今夜在山玩月,家中更有何人作此妙诗?毕竟是他令郎了。想是夜深不便相见,故走了去,遗落在此的。少不得明日定当细细请教。”
        次日天明,文总兵先上楼问候。云生道:“晚生昨晚灯下细读佳章,真可泣鬼神、惊风雨,足为后学祭酒。此后务多指教为幸,恳请公郎一见。”总兵掀髯大笑道:“这诗词有什么好处?敢劳如此称赏。”云生道:“这诗人胸有慧剑,笔有智珠,即仙骨珊珊,纤尘不染,全无张皇轩冕之怀,自有一种佳人才子风流逸趣,晚生辈岂不俯首拜服!老先生何必过谦。就是令郎风情才思,晚生已见一斑,乞赐一会,以慰鄙情。”总兵道:“老夫何曾有儿,公子何曾见得?这又奇了。”云生便将所联之诗递过,道:“老先生不必相瞒,令郎咏月新联,晚生不揣鄙俚,已有狗尾之续了!”文总兵细细一看,方认得是若霞之笔,便大笑道:“实不相瞒,老夫年近六旬,从无子嗣。单生一女,年已及笄,性耽翰墨,虽无道韫才高,不亚中郎有女,这咏月一联就是小女所作。老夫少年虽曾摘句寻章,推敲一道,从未谙之,这些壁间之作都是小女代为,不过初学涂鸦,有何好处;于公子谬誉若此!至在利知,故不妨直告。”云生大惊道:“老先生令爱有如此高才,胜似生男十倍矣!蛾眉彤管顿夺吾辈一席,可谓旷古奇闻!”
        正在那里谈论,只见何老官气吁吁走进来报道:“新任巡按远远的吆喝而来,说是老爷相知,特来拜望。”总兵连忙迎接。那巡按早已到门了,你道巡按一个钦差御史,怎肯来望坏任的武职乡绅?原来这巡按姓章,名着,号正纶,初任广东新安知县。其年广蛮作乱,攻打新安,城中又无守备,看看垂破。亏了文总兵提兵征蜀,便道经过,攻破洞蛮,救了章知县。后来闻知总兵削职,也曾愤愤不平,只为官卑不能申救,深为扼腕。章公清廉着绩,行取进京,即升江南巡按。先临苏州,闻知总兵避居虎丘,因此记忆前情,特来拜候。
        当时总兵接了进来。相见后,备叙当年之事。章公道:“老总台精忠贯日,盖世功勋,被豺狼当道,几遭不白。今恐柱石之才,邦家多难,必不久于林下矣!”文总兵道:“治生壮年,立志裹尸马革,报效朝廷。不料一跌堕地,几丧余生。亏了左司马云老先生违众力援,幸蒙圣眷,得见祖垅。今日自分枯朽之余,不复作冯妇之想矣!”巡按道:“晚弟当日亦闻老总台罢职之举,亏云老先生之力,后来又闻云老先生为老总台之疏有忤当道,乞骸归里,谅不日荣迁亦可知也。”文总兵道:“云老先生乞骸之举实力治生所累,然亦见机明决,高风凛然。可惜已作故人了。”巡按失惊道:“原来弃世了,今其后嗣若何?”总兵道:“今有一位令郎,讳剑者,英资卓荦,才志惊人,因他令尊弃世,遭人谋陷,客游敝土,近日于无意中与之相遇,已欵留到舍,令彼朝夕芸编,以续箕裘之业,庶有以尽治生一点私心。但治生年衰力迈,倘有不测,异日相投老宪台,乞推乌屋之爱,则不特此生啣结无穷,治生亦死有余荣矣!不识老宪台肯为季布之诺否?”巡按道:“老总台既专取仁义,晚弟岂不独耻为君子乎?如此生果作缝掖之潜夫,晚弟自应倒展而迎之矣。”说罢,总兵要留侍饭,章公因有公事,力辞而别。
        他两个讲论云侍郎时,云公子早在屏后听见,甚是感激总戎垂念之殷。总戎送客转来,云生谢之不迭。文老进去,即将此事对小姐说了,小姐道:“既如此,何不就请此生出去一见?”总兵道:“因他从未相知,况代巡职甚尊严,恐此生亦未必肯去见他,所以不曾说起。”又把云生赞咏诗才,并疑有公子之话说了一遍,又将咏月诗递与小姐道:“这可是你做的,他已续成一首,你看何如?”小姐看罢,称赞不已。文总兵见他两人交相称赏,必然才调相同,便道:“我儿,为父的只生你一个,向来欲择佳婿,罕见其俦。我观此生器度不群,将来必然发达,意欲招作东床,因他初到,相知不深,不便启齿,且待他再住几时,然后面说,料彼自然应允,我儿心下何如?”小姐不好回答,只把头低。总兵已喻其意,便往外边去了。小姐私心自喜,况且见过云生,自然得意。
        只有云生却不知小姐就是石霞文,朝暮之间,吟哦想慕,时常叹息道:“我只道世间只有我云锷颖,哪里晓得又有一个石兄。这也罢了,犹谓是我辈中人,诗书本色。哪里晓得闺阁中又有一个文小姐,真是愈出愈奇,后来居上。只是那石兄甫得一面,即便如冥冥之鸿,使弋者无所慕矣。那小姐又深居绣阁,巫山咫尺,阔若楚天,其室则迩,其人则远。我云剑何幸而得睹此一才子,又复睹此一佳人!亦何不幸而才子空思,佳人徒慕也!”想罢,不觉凄然。自此,朝思暮想,恹恹的染成一玻文总兵初然只道是感冒风寒,叫松风小心服侍,后来见日甚一日,方才着急,忙请医生诊脉,医生说是积思之病,三焦火旺,沉郁难消,虽服几剂药饵,全然不济。文总兵还只说是读书太过,功名念切,或是思忆故乡,时时宽慰。岂料云生思不在远而在近,思不在彼而在此也,这等说话,如以水投石,哪里宽解得来?
        那小姐心中也着急了,想道:“他若思乡念切,则来此多时,不应至今日而始病;至于功名一事,尤属荒谬,何不锐志上进,而反为无益之忧?这两件事必然不是他所思的,或者别有隐情,故此不肯告人耳。”便悄悄对乳娘何妪说了,叫何老官问松风相公病症因何起的。松风便把朝夕吟哦四壁诗词,时时想念石相公的话说了一遍。何老官与何妪说了,何妪回复小姐,小姐便知病是怀人所致。即忙写书一封,付与何妪,叫何老官拿去,如此如此说,不可有误。何妪依计与何老官说了。
        何老官果然拿了书,一径走到楼上,叫松风引至床前。但见云生气如一丝,骨如柴瘦,使人可怜,便低低叫道:“梅相公,我何老儿在此。”云生掇转头来,开眼又复闭了。只得又叫道:“相公,今早我在路中遇着一个老人家,问我前日有位梅相公在栖云庵寓,今不知哪里去了。我问他寻相公有什么说话,那老儿道家主石相公有书寄与梅相公,我要领他来见相公,他说既在你家,烦你与我寄去,我不及见相公了,偶有便船,速要回家,”说罢便将书付我道:“石相公多致意梅相公,不久要来相会的。那老儿竟忙忙去了。故此特地拿书与相公看。”云生听说石生有书,心中已去了一番思慕,精神便觉旺了些。松风将书拆开,扶起云生来看。只见书上写道:自昔鹊桥初驾,漫晤芝颜,继而捧诵琳瑯,中心如醉,虽郑生之佩,初解江皋;然伯牙之琴,徒思山水。满拟把臂于来朝,何意负盟乎此日。诚以家严有解维之命,遂令小弟无再见之欢,中心怅怅,恨也如何!从此秋水蒹葭,徒切伊人之慕;暮云红树,实深樽酒之思。弟之念兄,固已如此;兄之念弟,谅亦无殊。然而参商虽有不见之悲,牛女必无终睽之会,他日握手谈心,始信有心而睹面;连床话阔,幸无弃旧而怜新。九曲回肠,三秋思忆,聊申尺鲤。珍重加餐,临楮依依,易胜翘首。再福盟兄大人文史辱盟弟石霞文拜云生念了一遍,恰象眼前清爽了许多,想道:“石兄之情,何其依依若是,前则可以怨,后则可以兴,可惜那寄书已去了,不问得他近来况味,谅他写这书时,必然精神倍旺,决不是我这般有丝无气的了。虽然如此,那见面的相思倒也消释;这里不见面的相思不知何时解去。”想罢,依然睡倒,比前虽觉略有起色,只是小姐那一丸药儿未到,究竟沉疴难愈遂。
        何妪已把送书的事回复小姐,小姐仍叫他打听病势比前何如,何妪道:“看书后两日少有痊可意思,这两日照旧如此,怎么是好?”小姐道:“这一枝救兵我不得不发了。我若坐视不救,连那前日这封书也是枉费心思了。”忙把那中秋的诗和韵一首,又换一番笔迹,写完念道:云霞相映足情多,何况骊驹未唱歌。
        请向广寒先折桂,此时应许见姮娥。
        这诗第一句暗将云霞二字串合,后两句要他用心求取功名,方许赤绳系足的意思。小姐把诗封好,叫何妪领了红萼,乘松风去请医生,总兵又去问卜,悄悄的拿了诗,同上楼来。何妪忙揭起帐子,连叫两声:“梅相公,小姐差红萼姐在此问候。”云生梦中听见了“小姐”两字,如一丸仙丹透入泥丸宫,直坐起来,忙道:“多谢小姐,不知有何指教,以疗小生沉疴?”红萼上前接应道:“家小姐因相公贵恙未痊,心甚不安,因为礼法所制,难通问候。今见相公病势如此,只得从权径窦,特遣贱婢问候,并为传语,祈相公吾爱吾珍,勿致轻生,以贻莫大之忧。”说罢,即将袖中之诗送与云生道:“内中有绝妙药方,乞相公细细味之,勿负家小姐一片苦心。贱婢即此告辞,恐怕老爷回来。”临别又再四叮咛称重自爱的话。
        红萼去后,云生拆开诗看,晓得诗中之意,要他功名成就、得托丝萝之意,心中大喜,把从前干害相思一旦都勾,从此日轻一日,不够几日,病体霍然了。也就做诗一首,央那何妪致谢小姐。小姐拆开看时,只见那诗云:何事新来集感多,从此不敢发悲歌。
        彩霞能令云生色,有日朝天谢素娥。
        自此,小姐也不复通问矣。云生也一意埋头苦读,出人心意暗暗打照。谁知好事多磨,泰中生否。有分教:白发将军,绿林遁迹;红颜智士,莲幕藏身。
        要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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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忠臣陷虎坑愿作刀头鬼淑女投豸史暂为幕府之宾词曰:奸□真狼虎,羽檄如星火,死生久已视鸿毛,我我我,宁愧睢阳,遗羞段笏,抱惭苏武。巧计离乡土,忽入男儿伍,奇哉六出女陈平。躲躲躲,效颦书生,乌台投刺,嘉宾入幕右调《醉春风》话说云生自从文小姐赠诗之后,苦志青藜,奋心黄卷,文老见他如此用功,心中甚是喜欢,渐有谁坐此席之想。意欲与他纳监南场,以图秋闱一捷,然后为红丝牵幕之举。正欲打点行事,忽有官报到来,报他复任总兵。文老心下大惊,想道:“又是权奸主意了。”忙看报条道:兵部一本:为缺官事,前任总兵官文斌征蜀失机,削职闲祝今仍复还旧职,即日起程,带罪进剿蜀寇。有功之日,另行升擢。钦此。
        文总兵没奈何,只得端整起程。那小姐闻知,心如刀割。总兵对小姐说道:“权奸作对,必欲置我死地,我自分捐躯报国,死生已置度外了。只是心中牵挂,惟汝未曾得所。意欲许配云公子,完聚了去,又奈王命紧急,事已无及。且此行凶多吉少,倘有不测,反或遗累于他,所以犹豫不决,然汝虽是女子,幸得胆智有余,诸事不须细嘱,我今吩咐何老官在家小心出入。如有急事,须见机商议。倘邀天之幸,灭寇有日,得以生还,那时与汝配合云生,这是喜出望外了。事已如此,汝今不须悲苦。”小姐此时因父亲宽慰,且出师吉事,不好露出离别悲伤之态,便答道:“爹爹吉人天相,灭寇有期。孩儿年虽幼小,家中之事颇能料理,万勿因孩儿扰乱方寸。况且何老官老实有余,外事可托,便愿爹爹尅日成功,专听捷音早至,以慰孩儿之愿。”说罢,何老官正走进来,总兵吩咐几句话,出去见那云生。
        云生已吩咐松风打叠行装矣,云生见了总兵,称贺过了,便道:“晚生蒙者先生垂青,正拟朝夕谈心,今闻老先生荣行在即,晚生只得告辞了。异日老先生功成奏凯,晚生尚容踵门拜贺。”总兵道:“老夫正卜公子高才,将来必定飞鸣,故敢屈留第舍,不意朝廷又有征蜀之命,俾私心尚未尽展,深为恨事。今公子整束行装,去意决矣,老夫也不敢强留了,但有一言相托,望乞留神。”便将许配之说细细叮咛,又将后日或有不测,要云生践约的意思,再四致恳。云生感之不胜,矢心领命。总兵赠了些盘费,洒泪而别。临行又托何妪致意小姐,小姐亦转托何妪嘱别云生,并有所赠。云生怅怅出门而去,正是:有所因而来,有所因而去。
        别后两相思,相思渺无际。
        云生去后,总兵即便收拾起程,父子之情依依不舍,不消说了。
        且说那青城山自从添了万生之后,兵马愈多,攻州劫府,这些贪污不法的官吏不知杀了多少,因此羽檄飞驰告急,詹兵部尚衔旧恨,竟将总兵荐举,预先调拨五千疲弱人马在途等候。此时总兵一到,请了一道勅,便促他进兵,不许入京。总兵没奈何,只得往川进发。
        那虎面大王已知朝兵出师命将,一路差细作打听。晓得是文总兵了,峨嵋大王道:“这个老儿前番被我杀得片甲不回,今番又来送死。”虎面大王道:“此老智勇兼全,今来必非前日之比。国有奸臣,大将焉能立功于外?然须提防准备,不可把前日之胜自骄了。”正说间,一骑探马飞到,报道:“总兵人马已到灌县,离山二十里下寨。”那虎面大王调拨人马,杀奔下山来。两阵对圆。这里万生出马,那边总兵亲自督战。战了半日,不分胜负,各自鸣金收军。总兵聚集众将商议道:“吾见此寇十分强勇,难以力取,当用智擒。闻得此山只通一路,不若屯兵于此,截住劫掠粮草咽喉。那时,他没了粮草,彼必仓皇,一举可擒也。诸将以为然否?”那些将领都道:“将军所见还差。”只见一个参赞军机的,是詹尚书的侄儿,挺身而出,道:“不可,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朝,老将军何其怯也?那些草寇不过乌合之众,若如此怕他,分明是玩寇了。老将军不欲征战,小将明日别立一寨,另与贼人相持了。”文总兵晓得他是詹尚书的心腹,差他阻挠军机的,便道:“老夫出师之日,此身纵拼一死,以报国恩。既是参军要战,老夫决不是阻挠军机的。”说罢,俱各愤愤不言。
        次日又复出战,峨嵋大王出马交锋,却被文总兵败了一阵,损折了些兵马。虎面大王聚集许多将领商议道:“吾看此人年纪虽老,本事甚强,倘或扎寨在此,截我粮草咽喉,那时即不战自败了。明日必须如此设计,方可取胜,擒住此老,其余不消费力矣。”诸将拱手道:“大王妙计,悉听[指挥]。”那虎面大王登时分拨:第一迎风洞大将莫可当领兵五百,埋伏八里岗侧,待总兵进了岗,即便把住岗口;第二拨飞狐洞大将何其勇领兵五百,埋伏清流谷口,待总兵进了谷口,即便把住谷口;第三排山洞大将越无赛、第四鬼惊洞大将单于遗嗣,备领五百人马,埋伏乱石坡,待总兵退走时,即便夹攻;第五虎啸洞大将闻人不让、第六豹齿洞大将包必胜,各领五百挠钩手,埋伏鸦儿林里,待总兵进林,即下挠钩擒拿;只有第七麦宝洞大将留智、第八倒海洞大将汝常先为左右翼。分拨已定,第一队峨嵋大王,第二队自己居中,吩咐只要输,不要赢,引他入来。
        到了明日,果然出战。此番文总兵不欲出战,怎当詹参军必要迎敌,也不来禀问,竟领了一千兵马与峨嵋大王对阵。不三合间,被峨嵋大王卖个破绽,轻轻一刀,砍为两段。即有探子报知总兵,总兵大惊,疾忙披挂上马出战。大怒骂道:“泼妖妇!你杀我参军,今日定要偿他性命!”峨嵋大王道:“老将军年纪高大,何不自爱,也来纳命?”总兵更不打话,直取峨嵋。不数合,峨嵋诈败,拖枪而走。虎面大王即来接战,战到数合之外,也便拨马便走,左右一洞将领即来双战。总兵全无惧怯,四个且战且走,轮流接战文总兵,后面催动人马一路赶来。看看赶进八里岗,五千人马方进一半,一棒锣声,一彪人马从岗后杀出,占住岗口。总兵向前赶去,只是不舍。又进清流谷,二千人马进得四、五百,一声炮响,一彪军从谷中杀出,截住去路。看看赶入乱石坡,一径望去,到青城山已不多远了,方才大惊。退走时,一军从左边杀出,一军从右边杀出,背后又有四员将赶来。即见旁有一路可通,策马进去,两边都是林木,身边不下二、三十骑。正欲寻路出林,两边一个挠钩手把人马绊倒,捆缚了,一齐解上山来,见那虎面大王。总兵怒目圆睁,大骂道:“你这伙鼠贼,暂游釜中,不知大义。吾文武兼今日误为你陷,自分损驱,以报国恩耳!”言罢,即欲自投阶下。慌得万生连忙下阶扶住,亲解其缚,扯他到堂上来,按住椅里,纳头泣拜道:“某等诚知老将军忠义自矢,误犯虎威。今日某等占住此山,非不知釜底游鱼,暂时偷活,但权奸当路,不务抚绥,惟思剿杀,某等岂遂甘心就戮?所以不得不相抗敌,况闻老将军前被詹有威谋陷,幸亏云年伯疏救得免。今日意欲送归,小将恐虑今番没有云年伯,老将军必遭他毒手了。莫若权住荒寨,俟天朝有招安之意,那时投顺,重见天日,老将军以为何如?”总兵听见说云年伯三字,便晓得他是宦门子弟,故开口道:“听你说来,也是诗书之裔,为何作此不义勾当,以遗祖父之羞?何不今日束身待罪,而必俟他年之抚乎?”万生便把与云生相知、白公子谋害的事,头尾备述,因说道:“今日束身待罪,未为不可,而势有不能。当此权奸盈朝,若白左都、晏吏部、詹兵部一辈,必然勒贿不已。少怫其意,性命不保,求生而送死,万万无是理也。若使我云兄当路,知我在此,必然另是有说,那时归顺,未为晚也。”总兵听见说了云生,未免动了爱女心肠,只得从他说话,权住山上,但以忠义勉励这伙喽罗,以俟后日区处,不题。
        却说这些败兵逃回,报知詹尚书说参军战死、总兵降贼之事,詹尚书大惊,即时上疏。圣上大怒,遂差缇骑来拿文总兵家族。正是:血泪千行何处洒,君门万里有谁通。
        话说文小姐自从总兵去后,心下十分忧闷,一来虑父亲年老力衰,二来闻贼势汹涌,时时叫何老官在外探问消息。这日适在城中,闻得人说有圣旨到,忙去访问,方晓得是缇骑,问一个府中出来的人,才得知总兵被陷、来拿家族之事。吓得魂不附体,飞也跑回家去,报知小姐。小姐一闻此言,心中哀痛,因事出仓卒,忙问何老官道:“此事果真么?”老儿道:“亲眼见的,怎么不真?”红萼、乳娘泪如雨下,转是小姐道:“有我在此,不妨事,但缇骑今夜必然至此。”想出一个巧计,一边忙叫何老官去叫一只小舡,一边忙叫红萼收拾些细软金银等物,自己穿戴总兵衣巾,又把两件与红萼穿了,乳娘也穿了何老官的旧衣服。等得何老官寻了舡,闭了前门,四人悄悄的拿了行李,从后门出去。从隐僻处下了舡,叫梢子一路问巡按按临所在,不拘远近,要去相见。
        舟人果然一路访问,方知巡按即在常州。不一日,早到了常州府,即叫何老官上岸寻察院的所在,移舡泊在近处,因将些银子付与乳娘,对他说道:“你老夫妇伏侍了我半生,我意原欲终身养老,奈大事当前,各自逃命。前日老爷曾将云公子相托巡按,今我假冒云公子去投巡按,巡按必定相留。你夫妇两人将些银子,去做些小经纪度日。况一郎已死,无所挂绊,千万远远存身,切不可在近处出入,被人认识,为祸不校”言讫,止不住泪如雨下。乳娘也两泪如泉,道:“我两个老人家,是一郎死后也不在心上,将谓有小姐在,指望终身靠托,岂期今日分离?然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今蒙小姐吩咐,自然远处度活。但后来老爷有日归乡,我两个原是要靠老小姐。”小姐道:“但愿如此。尚有一句要紧说话:倘或你两个撞见前日云相公,不可说我今日行藏。但说有个石相公,见了小姐,小姐已嫁他去,省得他牵肠挂肚。”细细吩咐完了,便写了一个晚生帖子。红萼也改名叫做松风,拿了帖子,叫何老官领到察院前,对门上人说:“有个云侍郎公子要见。”门上人将帖子进禀,巡按便着人迎接。假云生进见,忙道:“老大人风霜宪犯,鲰生愚昧,轻造相渎,客先拜见,然后请罪。”巡按道:“向日文总戎极道令先尊盛德,贤契高才,老夫不胜想慕,今蒙枉驾,获睹光仪,有荣多矣!何罪之有?”一把搀住,定以宾礼相见。
        见毕坐定,假云生道:“向日晚生正遭歧路之泣,得遇总戎,云天高谊,解衣推食,有踰骨肉。自分寸进,以一报效,正尔缱绻之时,不料即有征蜀之命,晚生此日即便告辞。蒙总戎道及大人义胆侠肠,古古难觏,倘有缓急,可以相投大人。因为未经拜谒,何敢于渎?不料迩闻总戎又遭倾陷,闻缇骑到苏,妻孥被逮。窃恐余波及于晚生,因此腼颜,仰祈帡覆。惟老大人怜尼收之。”巡按道:“总戎忠义素矢,向为当道所忌,昔日赖令先尊老大人仗义辩救,不致陷于大辟。今日哲人既萎,白昼昏霾,魍魅用事,肆行无忌,虽以莫须有之事鱼肉总戎,而总戎一片丹心赤胆,人人共见,但恨众毁铄金之日,难请上方之剑耳。即总戎令子见投,老夫不惜破家相容,何况贤契?所隔天渊,岂得漫为株引?今既不弃远来,使老夫朝夕之间得瞻胜范,亦一快也!但勿以署中仓卒,简亵名贤为罪,则厚幸矣!”假云生又打一恭道:“世路险巇,人心岩穴,相知按剑,对面九嶷者比比皆然,而老大人不以盛衰改节,不以存仁易心,求之古人,恐无俦侣,不惟晚生感大恩于今日,即先上人于九泉,当亦慕义无穷耳!”巡按见假云生仪容俊雅,词气通明,知非尘俗之士,自然刮目相待,因问起号来。假云生倒不及措备,只得暂时抵塞,连忙答应道:“贱字湘夫。”因见巡按手中一柄湘扇,触目生情,岂意巡按有女,名曰湘兰,巡按遂留心假云生,后日有坦腹奇闻,此是后话,休提。
        是夜设宴款待,礼甚隆厚。真正是分外加意。饮酒之间,巡按要试假云生才学,问道:“久闻贤契善于推敲,不识可请教一二否?”假云生即便应允,恐吟出旧诗,他便不信,即将巡按手中湘扇朗吟一绝云:苍梧遥望泣途穷,泪染琅玕怨不逢。
        今日幸君时拂拭,顿令枯骨戴仁风。
        巡按听罢诗中之意,晓得假云生望他庇荫之情,心中大喜,道:“贤契何才思敏捷如此耶?将来定作玉堂人物,老夫且拭目以俟之矣!”假云生道:“晚生谫劣菲才,不过勉强应命,将来正望老大人少施雨露之恩,重沐栽培之德,反如此过褒,使晚生何以克当?”巡按笑道:“非老夫过褒,乃是贤契过谦耳!老夫还有不识进退之言相请,不识贤契可以见诺否?”假云生道:“铅刀有一割之用,如不见鄙葑菲而有所委,敢不唯命?”巡按道:“老夫年及半百,发毕齿动,思致苦于艰涩,因向来宦橐不充,为贫所累,故尔幕中乏人,事事惟老夫一人,妄自独断,以致诸务纷繁,苦无暇判,今幸贤契垂盼,肯为老夫作幕中之客,则老夫当九顿以谢矣!”假云生道:“泛绿水而依芙蓉,晚生岂不羡瘦景之丽?但恐才非郄生,不堪作八幕之嘉宾耳!老大人勿以珠玉而轻掷之瓦石也。”巡按道:“昔黄崇嘏以一女子而为周府君幕士,今贤契才高班马,反不及崇嘏,而如此见辞耶?”假云生见巡按有不悦之意,忙道:“非敢过辞,恐才识不及,胃负重托耳!今既不弃溲渤,而收之药笼中,敢不效一臂以图报乎?”巡按见假云生允了,即便大喜。正是:木兰从戎真奇事,崇嘏为宾亦异闻。
        羞杀男儿无用处,却将才智让红裙。
        自此文小姐竟为幕客了,亏他笔如刀,舌如环,胆如斗,全不露一毫破绽。惟假松风不当在行,小姐时时教他,后来他习惯自成了。
        那章公原是顺天府人,任满回京后即带了假云生回去。有分教:一对佳人,权为夫妇;半帘明月,共说姻缘。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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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有心一见倾心认真成假睹面几曾识面因旧逢新词曰:人无烦恼,只为面皮最老。笑骂由他,好官自我,此辈由来不少。颠颠倒倒,假和真,一见分明了了。前番错认,今日逢君,机关绝巧。
        右调《柳梢青》
        且表秋人趋中秋夜因见晏公子势头不好,乘一个空,先走回家来睡次日绝早到云生寓所来,只见门开人去,一无所存。心中大疑,道:“主仆两个夤夜中竟往哪里去了?”及至走去问那寺僧,一个个都言不晓得。人趋因言夜来之事,说道:“这小梅真正少年,不达时务。常言道:恶龙不敌地头蛇。孤身作客,自然要让了些,一个没来头的穷书呆,竟要与绝有势的贵公子做起对来,眼见得是泰山压却,昨晚必定被那晏公子扛抬回去,这遭性命不知怎么样哩!”寺僧道:“既然如此,怎么这松风小厮也不回来?难道都拿了去不成?”人趋道:“师父们这样懵懂。小厮看见家主拿去,难以救取,况且如今人怎的乖滑,他乘机竟将家主行囊席倦,逃之夭夭去了!我老秋料事一定不差的。”这些和尚们听他说得有理,都以为真。
        人趋别了寺僧,走回家中,想道:“我如今且做个闭门不管窗前月罢。”过了几时,竟无信息。岂知云生径坐在文家,杜门不出,从无一人晓得。人趋过了岁竟不处馆,心生一计,道:“我看这小梅书画这椿买卖,倒也有些利息,可惜他一味呆气,不会赚钱。左右他的诗稿存在我处,不免读熟了,记得我向日在乡宦人家做篾客时,也曾学描几朵兰花,就是山水也是易事,何不冒了小梅名姓,搬往别处去,照他开张起来,倒是绝妙的计策也!强如开那子曰店。”筹计已定,竟领了儿子,离了此处,一径想到杭州,道:“西湖里游人最多,不免到那里去浑帐浑帐罢!”
        果然,不几时到了西湖,赁得一所好房子,把儿子充做松风,竟挂着书画招牌起来。那些往来游人曾到虎丘山的,也曾闻过梅再福的名姓,今见开店西湖,慕名而来的,日日不绝。况且云生意不在此,未免有些傲气,那人趋掇臀捧屁,足恭的套子又是惯家,那些人倒觉他活动,反有厚赠。人趋出则摇摇摆摆,入则逍遥自在,好不快活。正是:一幅顽皮不觉羞,桃僵李代马为牛。
        劝君莫笑秋人趋,书画家家人趋流。
        按下人趋不题,话说水伊人同着水有源为慕云生之才,急欲到虎丘山来。路次无心停泊,纵有名山胜地,都不去游玩。看看到了虎丘,忙上岸,走到庵时,云生已不在了。及问寺僧,方知为晏公子的缘故。跌脚懊恨不迭,道:“吾水伊人何福薄也!千里访寻知己,竟值了来时不遇春。但梅兄以不世之才,竟遭浅水鱼虾之戏,奈何!奈何!”急下船,到府中去访问晏家,探人消息。如果遭那厮毒手,少不得拔刀相助了。
        及至访问时,都说没有此事。伊人急得没法,对有源道:“姪思为见梅兄至此,竟不一见,我如今也不顾家了,走遍天涯,必要寻一个梅兄出来,方才罢手。如若寻不见,誓不回家!”有源宽慰他几句。伊人另雇小船,又到虎丘去访他住居履历。晓得是洛阳人,因想道:“他游学到此,或是因见此地无才可取,回乡去了,也未可知。我不免到河南访问一番,倘然相遇,岂不万幸!”主意已定,身边带一个家僮,名唤青峰,主仆二人一路催赶,到了河南洛阳县,逢人便问姓梅的才子。寻了几日,不惟没有才子,连这姓梅也没有,就有姓梅的不是村夫,便是俗士,水生没做理会处。
        一日,在云生门首走过,见一个老儿在日中捉虱。水生近前问道:“老人家,这里可有一位梅相公么?”那老儿就是赤心,耳聋听错了,答道:“我家相公被人谋陷,出去年把多了。”因流下泪来。水生便立住脚,问他始末根由。老儿忙引他到里面,水生举目一看,只见荒苔多草,庭树无枝,古砚尘生,芸窗颓落,凄凉之状,莫可名言。老儿便把白公子谋陷一事说了,水生方才晓得是姓云,兴又索然。老儿又道:“我听相公声音,不是这里人氏,倘会着我相公,可说我老奴赤心请早些进取功名,还乡争气。”水生道:“我方才是问梅相公,哪里认得你家相公?叫我如何会得着?”老儿方知听错,忙道:“我老人耳聋听差,兜搭相公不是了。”又道:“我相公若在家中,今日虽不相识,见了相公这样俊雅人才,相定必留,还要做诗做对哩!”水生忙问道:“你家相公也会做诗么?”老儿道:“做诗是他本事,这里没人不称他是个才子。”因指着壁间,道:“你看这些残幅虫蛀的锦笺,都是他的笔迹。”水生走近前一看,呀的失声道:“何做此人才思笔迹与梅兄毫厘不差?莫非梅兄就是他避祸改姓的?不然,天下何多才人,一向竟无一个,如今就有两个,大是可疑。”转问赤心老儿道:“你家相公出去时,可曾更改姓名么?”老儿道:“改,是我听得万相公教他改换姓名,但老奴不知改了什么姓。这等说,相公真正会他不着了。”说罢,水生便出了门。一路走,想道:“大抵姓梅的,倒有八分是姓云的意思。且梅兄号叫再福,分明是效梅福避迹吴门的故事了。况且诗才无异,笔气无分,而洛阳又无姓梅的才子,大奇大奇。”
        从此一路逢人,不是问姓梅的,就是问姓云的,打从旧路转向姑苏,再访一番,杳无消息。因想道:“杭州自古繁华之处,骚人游客,往往慕西湖遗事,杂沓而至,不免到那里去访问,或者相逢也未可知。”正是:不是好男甘跋涉,却因一片慕才心。
        到了西湖,逢人便问,就有人说他在西湖开书画店,水生心中大喜,道:“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了。”忙写单柬,叫青峰拿了,一路有人指引,远远的望见一道招牌,上面写着:洛阳梅再福书画寓水生此时犹如唐三藏取经到了西天,见如来佛祖一般,欢喜之极,巴不得一步跨进槛内。青峰传进帖去,那假梅生只道是求书画的,忙来迎接。水生进门一看,但见此人浓眉大目,满口蓬松,便暗想道:“何其貌之不扬若是?我只道三河年少,必有张绪风流,岂意貌不称才。然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不要这等意见。”
        相见毕,水生道:“小弟为兄不世惊才几乎踏破铁鞋,苦无觅处,不料今日始得识韩。前日家叔持扇头珠玉见示,此心久已仰止高山,速诣虎阜图晤。又闻台兄遭纨裤之辱,此时小弟即欲代作鹰鹯,细访方知子虚之事。后又知尊籍洛中,驰驱造访,无踪迹可寻,岂台兄高天鸿雁,为避地之谋,而不欲以皜皜之句,蒙尘世之垢,故尔混迹埋名苦此耶?幸乞明示,以开茅塞。”水生这几句话分明要他将自己行藏说出来。这假梅生听见此话,方知是慕云生而来的。他但只晓得梅再福,哪里晓得云生来历,便含糊答应,并不还他明白。水生大疑,想道:“据他说起来,姓云、姓梅,原是两人了。”假梅生心里鹘鹘突突,只恐露出本来面目,欲言不言,不敢开口。水生又问道:“小弟与兄虽未月下联吟,风前把臂,然而神交已久,心契多时。今不惮间关匍匐,亲炙容光,而台兄竟无一言赐教,岂不负小弟一片羡慕诚心耶?”假梅生看见帖上是姓水名湄,但不知什么号,又不晓得他的来历,正如羚羊触藩,难进难退。今见水生发急,只得满面堆笑,道:“小弟庸愚,未曾与水相公识面,而水相公谆谆若此,不识尊号尊居,可赐教否?”水生又笑道:“原来梅兄已忘却前事了。”便把水有源恁般骗他,自己恁般羡慕一番话说得彻头彻底。假梅生方知这个缘故,便大着胆,傲然道:“向日小弟在虎丘时,果然有个姓水的来求书画,说他有个侄儿才高得紧,要小弟做首妙诗,赌赛赌赛。小弟也不十分用心,随意写两首去,后来小弟薄技颇颇驰名,登门相求者日日盈千,哪里有闲心肠记得许多姓名,所以忘了此事。原来就是我兄,可喜可喜!我兄此来,莫非又要小弟做几首诗?小弟当得奉承。”水生见他言语之间,大有俗气,而傲忽之态俱于口角露出,但他说又要做诗,即便应承,看得易了,又转一念道:“狂傲之态,大约有才者所不能无,况我又未曾有什么制作请教他,他自然不晓得同类相求的意思。待我明日做首新诗请教,并求属和,那时节自然声气相投了。”想罢,即便告别。人趋时时恐怕露出马脚,今见告别,心中想道:“他是慕名而来,谅他未必有才。”一发做出名人腔调道:“小弟本当见留的,但小寓往来颇多,应接不暇,甚是厌烦。且来者多是尘俗不通之人,使小弟贱名愈重,求教愈多,应接愈烦,正是受累。些须一两五钱,小弟哪里希罕,无如辞得坚,送得勤,无可奈何。我兄少年清俊,看来倒也不俗,如会做诗,做几首来,小弟看看,以破寂寥,不知可做得来么?”水生笑道:“小弟诗道,略知一二,明日容我以诗请教。”说罢,一拱而别。人趋自言自语道:“好燥脾一顿话,被我吓去。无才小子,恁么来寻梅相公请教。幸得我文才虽无,口才倒有,要以骗过这些不识字的人。”遂自扬扬得意不题。
        再说云生自别了文总兵之后,一径去寻人趋,岂知人趋已去了。想道:“我如今避了年余,家中之事自然冷了,但一事无成,回去倒觉没兴。不免再往别处游玩一番,倘或幸遇相知若文总兵者,又好为将来居停。不然全无巴鼻,何以扬名异乡,荣归故土?”因想去年水有源求诗之事,他说是吉水县人,还记得他侄儿号为伊人,才甚不凡,不知归去作何形状,又不知曾来访问否。左右我今日遨游无定,何不就往江西访问一番?如果有才,将来又有一个石霞文矣!岂不快哉!忙叫松风雇了船只,竟往杭州进发,于路无心恋景。过了杭州,匆匆的竟往江西。
        到了吉水县,来寻访伊人。恰好方到进城,劈面撞见水有源。有源大惊道:“这是梅相公,怎么到此?却不苦了我的侄儿。”云生也惊问道:“小弟苦令侄什么?”有源道:“请到草舍告诉。”忙领到家,遂将如此如彼、至今未归的说话,一一的说知。云生心中甚是不安。又闻得他说若不寻着、定不还家的话,一发感慕,嗟叹不已,因道:“小弟未见伊人之才,而已先见伊人之情,既见伊人之情,足以悉见伊人之才矣!伊人之才,才生于情也,伊人之情,情生于才也。有如此之情,而我竟未知,我负伊人之情,即负伊人之才了,可谓得罪多多矣!”言罢,即便起身。有源道:“天色将晚,梅相公往哪里去?”云生道:“去寻伊人。”有源道:“梅相公想是痴了,舍侄东西南北,不知所向,梅相公从哪一方寻起?总要去待明日。”云生道:“小弟迟一刻,即负一刻之罪。令侄即在东西南北之中,小弟也即在东西财北之中寻问。”有源坚意相留,云生坚意要去。没奈何,留他不住,只得任他去了。连夜下了夜船,想道:“他必然在东南一带寻我,我亦在东南一带寻他。”
        到了杭州,对松风说道:“我闻天竺西湖游人最多,我先去游玩、探访一番。”即便去游了天竺,转到林坡,访那小青墓,随题词一首吊他,写在近侧林公祠内,即和小青《天仙子》一词云:青青冢草单于塞,今生不遇前生债。痴心不但小青娘,鸟飞疾,鹰擒快。英雄多少年浮界。千古风情非一派,章台柳色难相概。我虽怜影影怜谁?名尚在,魂尚在,孤山岂但埋裙带。
        梅先云题
        题完,到处寻访,未能即见,不消说了。
        那水生别了人趋,那日也是向孤山游玩。但见林坡梅花香气袭人,有兴也做了一首梅花律诗。进了林公祠内,去看那曾来游人题咏,也有好的,也有不成诗的,都看遍了。临末忽见了《小青词》,不胜赞叹,因见又是梅再福所题,心中愈加爱慕,想道:“如此运笔,出神入化,不要怪他装模作样。但如此不看人眼中,怎得与他金兰结谊,尔我忘形,此时我愿始慰了。”
        水生到了明日果然带了梅花诗,又来访假梅生。假梅生见了,即使意思拱拱手,绝不象昨日初见的礼貌。转是水生愈加殷勤,道:“适才读台兄小青一调,真可谓笔有化工矣!使小弟只字俱无奈何。”假梅生忙想道:“小梅前日又做什么《小青词》了?”他连小青也不晓得什么出处,慌忙答道:“信笔所题,何劳过奖。”水生道:“不必太谦,小弟昨咏梅花一律,望乞郢政,并祈属和。”假梅生接来一看,看见字如流水行云,不觉心中突突里跳起来。将诗细细一看,只见写道:横斜水骨暗流香,早向春风试靓妆。
        傲意无过凌俗艳,淡姿不欲见文章。
        相知惟有南枝月,自信常欺午夜霜。
        莫道今无林处士,思君几欲九迥肠。
        教弟水湄具草
        假梅生看完诗中之意,未必尽解,而出口顺溜,大与云生无异,却与自己佶屈聱牙声口不同,方知他也是一个有来历的了,遂把傲慢先景忽变了奉承恐后的形状了,口中啧啧赞道:“小弟不料相公台兄有此大才,方才得罪,幸恕幸恕!”水生又道:“小弟抛砖引玉,望乞赐和请教。”假梅生急得没法,因将读过的诗暗暗思量一遍,却喜得小庾岭梅花之诗,恰好也有一道,心中大喜,因答道:“小弟平生最不喜和韵。一个妙意思,反被韵脚缚住了。今尊作小弟竟和意不和韵了,幸勿见罪。”水生道:“听兄尊意。”
        假梅生便作吟哦得意之状,忙写出来,自己点头点脑念了一遍,递与水生。水生看了第二联,大叫道:“英雄自命,笔端俱露。”假梅生正自居然认为己作,岂料那云生一路访问伊人,忽然看见招牌,心中惊讶,早已窥见是秋人趋了。他请和韵时,云生已站在门首,听见人趋一派胡言,暗暗好笑。因他两个正在出神之际,并不看见云生,云生也未即进去看他恁么和韵诗出来。及至水生吟咏起来,方知是自己做的,遂大声进门道:“梅先生好诗!”人趋抬头一看,见是云生,一霎时就如冷汗淋身,又如空天霹雳,无处躲闪。没奈何,只得老着脸来作揖,轻轻说道:“久别相公,心常挂念,些须丑事望乞包荒。”云生又与水生见过。水生见云生韵度翩跹,人物娟楚,眼下心中,早已窥见一斑。因问道:“原来兄翁与梅兄相知,请问台兄尊姓大名?”秋人趋见水生问起名姓,汗流浃背,如坐针毡,面孔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恨不得云生霎时间变作哑子,又无计掩住他口。云生倒不好当场出他之丑,想道:“不如我说了我名姓,成全他的体面罢。”便道:“小弟云剑,贱字锷颖,与梅兄相知久了。”人趋满肚鬼胎方才放下。水生失惊道:“听兄语音,自是中州人物,莫非赤心老仆的旧主么?”云生也大惊道:“赤心正是老奴,敢问兄翁何从知之?快赐一言,以慰寸肠。”水生抚掌大笑道:“真正奇事!小弟久仰梅兄大才,奔驰道左,迟久相遇,已为万幸。而云兄今日于无意中遇着,快极快极!”便将寻梅生直到洛阳,遇见赤心,赤心所托说话倾倒说荆云生仔细将水生一看,道:“吾兄莫非水有源令侄,台号伊人么?”水生忙点首道:“然也,然也。云兄何处得知小弟?尤为奇了。”云生不觉喜之欲狂,道:“水兄寻梅兄,若是之难;小弟遇水兄,若是之易,这都亏梅兄介绍。然水兄寻梅兄,不惮千里之遥,而直走敝县;小弟寻水兄,虽不曾费了十分跋涉,而贵县山川人物,目中略睹,少可以报水兄洛阳之役也。”水生又道:“小弟洛阳之役,为梅也,非为云也,而因梅得云,足称巧于相值。至若兄以慕不相知之人而反有敝县之行,必甚不解。”云生道:“小弟贵县之行,非为水兄之慕云,正为水兄之慕梅也。因梅兄而得遇小弟,因小弟更可以得梅兄矣!前日水兄意中,但知梅兄,不知有小弟。岂料今日梅兄也在此,小弟也在此。”水生又道:“向在贵第得咏壁间佳制,小弟大疑,手笔才思与梅兄无异,后闻有改姓避祸之说,意谓梅兄即是云兄,岂意今梅兄另有梅兄,云兄另有云兄,两手笔之无异,才思之相同,始信梅兄真是云兄相知,而云兄真是梅兄相知也。”云生大笑道:“大抵有小弟即有梅兄,有梅兄便有小弟,假使非梅兄,不知小弟在哪里,使水兄遇梅兄究竟不遇梅兄,今日遇小弟,可谓真正遇梅兄了。”说罢,大笑不置。
        这一番说话,云生分明暗暗打着那秋人趋。水生虽是听得,但说话牵枝带叶,哪里晓得姓梅的是假冒!只见秋人趋看他两个舌底澜翻,自己一句话也没有得说。水生道:“梅兄今日得遇相知,正好具道契阔之肠,何竟默默若此?”云生道:“小弟与梅兄虽有两人之分,实无尔我之隔。小弟有说话,梅兄既可以代得,则梅兄之言即是小弟之言;梅兄有说话,小弟亦可以代得,则小弟之言即是梅兄之言了。何烦这个梅兄置喙于其间,而无尔我之隔者,竟分作两人耶?”人趋方开口道:“云相公所言真正相知。小弟底里云相公尽知,叫小弟有恁么说话说出来?”水生便也不言,忙把桌上自做的梅花诗双手递过,道:“白雪之章,小弟于贵第领教;而巴里之吟,云兄未必于敝县得闻。今特以请教梅兄者请教云兄,并祈属和,勿吝可也。”云生接过手,读了一遍,大叫道:“神妙至此!梅兄不能赞一词,小弟亦无一词可赞了。若谓小弟未获领教,则又万万不然。”水生道:“小弟从无片言请教,云兄何以知得?”云生道:“小弟见兄之情,即已见兄之才矣!如必请教,而始云见兄之才,岂不先负兄之情乎?”水生道:“云兄不特于梅兄知心,即于小弟亦久已知心了。”因促和韵。云生道:“方才蒙兄见赏梅兄之作,即如见赏小弟之作了,何必又要另起炉灶?如必要小弟出丑,小弟曾有旧作,只得录出请教了。”秋人趋听得要录出旧作,又急得目瞪口呆,没法摆饰,忙道:“云相公高才,新作立成,何必录哪旧作?”云生道:“小弟即将旧作为新咏,决不敢蹈袭梅兄的。”因援笔,即于水生笺后一挥写完,递过水生,水生朗吟道:东风催促旧时香,肯许凡葩借尔妆。
        逢驿向曾传信息,思君几度费平章。
        争春偏欲凌江雪,违众尤能傲晓霜。
        自是相逢疏影下,一番赏鉴付诗肠。
        水生看完,方知原是和韵,而其中相知欣慰之意一一钩出,遂极口称赞不祝此时夕阳西下,云生向水生道:“可以行矣。”水生唯唯,兼欲假梅生同往,以尽一宵抵足剧谈之况。假梅生坚不肯去,云生便道:“梅兄不肯去,不必相强。且小弟去,即如梅兄去。”两生于是一拱而别。
        是夜,纵饮寓中,云生方说出自己即是梅生,所会者是假梅生与假诗一事。水生方晓得云生许多浑话句句有因,笑个不了。正是:多才自是多情者,非假何由得见真。
        且说那人趋开店不及三个月,倒有了一二百金。不料此番决撒了,立脚不住,连夜往别处,心中恋恋不舍这椿好买卖。想想东南一路,他们时常出入,决开不得,不若远走开些,难道又撞着不成?从此直到燕京,依先照旧行事。有分教:假中遇假,雌伏雄飞;真里淘真,水落石出。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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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回东床坦腹愿天速变男儿西阁谈心对月宜联姊妹词曰:奇闻尽有,从无两女成婚媾,同衾共枕虚消受。快得乘龙,谁信都荒谬。风流担搁眉应皱,一番剖破消疑窦。泰山犹自称佳偶,明作夫妻,姊妹私相授。
        右调《醉落丑》
        按下云、水二生相遇不题。再表文小姐自从男装改名云湘夫入幕之后,与章巡按相得之甚。巡按待之如嫡亲子弟,湘夫事之如嫡亲父叔。前来犹称先生、晚生,以后巡按嫌他不脱略,问了侍郎故时年纪,自己小几年,叫湘夫但以叔侄相称,从此日亲一日。凡四方往来书札,以至案犊谳语,都出自湘夫之手,无不件件如意,色色可人。至于疑难之事,必要湘夫划策定计,偏是俏胆之中具十分见识、十分谋略,每发一言,巡按无不信服,因此到处有德明之号。兼之巡按向来清廉自矢,秉公不欺,奸顽屏气,豪强敛迹。一年任满回京复命,湘夫假意告辞,巡按道:“久烦贤侄赞助,老夫所以不致旷官之诮,今得始终全职,皆贤侄之赐也。老夫还要细细谈心,使贤侄免流离琐尾,而安于磐石,然后遂愿。况贤侄辞去,不过翱翔四海,究非自安之策,不若随老夫到京。老夫虽宦橐空虚,而朝夕儃米菜羹,犹可以供贤侄,万勿因简亵多端,而遂不我留,使老夫一则负贤侄向来之教,二则遗令先尊地下之憾,三则何以答文总兵一片委托之心也。鄙情如此,幸祈炤亮。”湘夫感谢不已,遂不复辞,一同到京。
        巡按复命后,圣上喜其廉能勤职,超迁太仆卿之职。此时车马填门,庆贺不绝。湘夫预先对巡按说道:“凡一应宾客,概不相见。”独自与假松风敛迹内厢,人罕得见。惟心中时时暗想父亲,不知生死若何,泪常偷弹;又想云郎不知何时配合,心常不乐。然而对花饮酒,玩月吟诗,究竟无一毫内家之态,所以使人莫窥其际。
        岂知太仆有女湘兰,年貌与湘夫齐美,才思与湘夫并驱。因太仆品行端严,那些势炎威赫的,怪其为人,不来与他缠扰。即这些曳白子弟,太仆见之,犹如眼中看屑,不胜拒绝。必要拣那才惊屈、宋,品若琏瑚者,虽家徒四壁,室无斗筲,亦许之纳璧蓝田,牵系红幕也。不意轻肥得意者,车载斗量,挥之不去;而鹤立鸡群者,穴居野处,招之不来,所以湘兰尚在待字之秋,未有结缡之举。就是那湘兰小姐立志不肯轻嫁凡夫,此意虽未尝对那双亲面前明言,太仆尝命作《梧桐诗》有云:高岗独立叶萋萋,琴瑟良材品不低。
        莫把高枝轻折去,将来好许凤凰栖。
        太仆看他诗中之意,惟恐父母不慎择婿,所以暗寓于此。然太仆访寻有年,竟无中意之眩及遇见了云湘夫,心中即已属意。况字曰湘夫,分明是湘兰之夫了,而诗又成湘扇,件件凑合,逐信为天缘非偶也,所以前日不容辞去。及归京之日,待诸务俱毕,即对夫人明氏说道:“我为女儿终身未有所托,心中时刻挂念,又欲选择快婿,不谓人才难得,竟无合意之士。今幸巡按江南,是于无意之中得一佳儿,无论其才智不同于流俗,即其貌胜潘安,姿同卫玠,使其易男扮为女装,置之燕姬、赵女之中,恐胜寻常万倍也。吾意欲招为婿,夫人意下不知如何?”夫人道:“相公所见自然不差。但他家世何如?”太仆道:“家世固我所勿论,然此子先人曾为司马,亡未三载,将来接迹簪缨,指日可待,又何虑其长贫贱乎?”夫人道:“相公既是中选,只该带他回来,待女儿亲试一试才学,那时即便成亲,岂非妙事?今彼此异地,倘此子另作他氏乘龙,奈何?”太仆道:“夫人这倒不消虑得,此子已久作下官幕中之客了。前日回京,他要辞去,下官因有此心,所以不从他意。今现在中堂左厢,待下官明日引来一见夫人,只怕夫人喜出望外了。”夫人道:“何物书生,相公得意若是?”太仆道:“得意不得意,且到明日便知。”
        到了次日,太仆到湘夫室中说道:“老朽夫妇,暮年无子,心如悬旌。昨日偶与贱荆道及贤侄丰姿仪表,贱荆不胜羡慕,亦欲一见,不识可否?”湘夫道:“尘垢之姿,何劳过誉?而使叔母重念若此。小侄向欲进拜,恐惊动起居,不敢遽请,今蒙见召,敢不趋谒?”太仆大喜,即便在前,领他进拜夫人。
        此时小姐侍婢白苹正在庭中采茉莉花,见了湘夫,心中大惊,忙报夫人。夫人出来一见,看他举动是男,窈窕似女。夫人笑容可掬道:“老身因相公极道贤侄妙才,私心想慕,反劳光降,使老身何以克当?”湘夫道:“小侄蒙叔翁骨肉相待,铭刻难忘。复承叔母垂情怜念,感愧尤甚,拜迟之罪,尚祈涵耍”见毕,即便辞出,太仆送了出去。转来对夫人道:“下官眼力何如?”夫人笑道:“只怕美如冠玉,其中未必有也。”太仆道:“若论腹中,真是一个行秘书橱,而下笔又倚马可待。我两人若得此快婿,何忧终身无靠乎?”夫人道:“虽如此说,未知我儿意下若何。如此生或有所作,待我拿去,与孩儿一看,看他中意否。”太仆道:“这也有理。”即将湘扇诗写来,付与夫人。夫人拿上楼去。
        此时白苹正在那里形容湘夫如美人一般标致,小姐微笑道:“痴丫头,他自美,与你何干?只管这般胡乱。”正说间,听得楼梯上脚步响,白苹忙来一张,笑嘻嘻道:“小姐,夫人来了。”小姐忙移莲步来迎夫人。万福过了,夫人道:“今朝你爹爹有个相知年侄,特来拜望。你爹爹见他人物济楚,仪貌可观,欲试他才学,就把湘扇为头,要他吟诗一首。他便信口就吟,你爹爹欢喜之极,特领进来我看,果然是个青年俊士,又有如此之才,真是才子中佳人也!你看他诗可好么?”小姐接在手中看完,但见喜容满颊,并不开口。夫人会其意思,便道:“我下楼去了,你仔细看看好不好,叫白苹拿了来。”说罢,果然去了。
        你道小姐为何不开口?他一点灵心已窥破为他择婿之意,所以不敢赞好,非不爱那书生之貌,服那书生之诗,怎么就肯老着脸,露出要夫的光景来?然而佳人舍不得才子,千古同情,若无一句许允的意思,就当面错过,岂不可惜?那小姐偏会巧计,也便和成一首,叫白苹送到夫人处。夫人便与太仆看了,太仆即念与夫人听道:九嶷虽是路终穷,□降当年志已逢。
        莫道斑斑多泪点,至今犹被有虞风。
        太仆念完,连声大赞道:“云生配我儿,即当是才子配才子;我儿嫁云生,即当是佳人嫁佳人,快事!快事!”说罢,忙忙的袖了诗,走到湘夫那里去。
        那湘夫已晓得他有个女儿,太仆连日殷殷勤勤,早已窥破有纳婿之意。意中亦欲借此潜居闺阁,好将许多心事说破,故此亦全无忧虑。这日太仆走到,忙将袖中诗拿出来,递与湘夫,道:“贤侄前日湘扇佳作,老夫今日已情了一个才子和就,请教请教,不知可与贤侄做得对否?”湘夫已晓得是小姐所作,赞不绝口,心中亦极屈服,暗想道:“诗思清新之极,与我不相上下。可惜我不是个真男子,只好虚应故事,但不知天下那里又有如云生之才者,与之配合耳!”笑答道:“如此妙才,还该与天下真正才子作对,如小侄有才子之名,无才子之实,何敢与之作对?就与之作对,即恐后来露出本非才子面目,不惟老叔翁笑,倒为天下以为奇闻也。”太仆道:“贤侄何必过谦,你道这诗是谁人做的?”湘夫道:“小侄哪里晓得?”太仆道:“老夫只得实说了。小女湘兰,颇工吟咏。老夫终身,藉此半子之奉。常恐所托非人,所以待字不苟许人。今见贤侄才迈古今,况是王谢旧家人物,意欲将小女下奉箕帚,共挽鹿车,使老夫有得人之庆,我以无失所之忧,志愿足矣!今早曾将佳章试小女识力,小女不露一言,即尔奉和。细观诗意,已许伯鸾。故敢不借衔玉之耻,面为陈恳,望乞俯缔。不鄙寒微,幸甚幸甚!”湘夫少不得故意辞谢,道:“令爱瑶岛琼姿,小侄蓬门寒士,何敢仰结丝萝,自贻伊丑。况小侄向蒙老叔翁厚恩,视如犹子,不胜顶戴,今又欲谬厕射雕之选,使后来有负大德,遗笑将来,尚祈老叔翁图之。”太仆道:“老夫以才子难逢,佳人易失,贤侄乐得小女,小女幸逢贤侄,足敢相强。将来老夫以贤侄为长城,何负之有?小女与贤侄琴瑟相调,何笑之有?还祈早诺金允,无俟图维。”湘夫道:“蒙老叔翁天高地厚之德,小侄或未能报答,容交天下真正才子,以报万一。但目前蹇修无人,镜台未下,何敢即以沉渊之小鲜,而遽欲登之大罗天?恐无是理也。”太仆呵呵笑道:“原来贤侄虑着无媒之聘。小女名湘兰,而贤侄一见,即以湘扇见题,则湘扇即奏修也,湘扇之诗即镜台也,舍此又何处求蹇修、镜台哉?”湘夫亦笑而不言,暗想:“我如今说破,立下此老之心便如见日消矣。莫若将计就计,游戏一番,为千秋作一佳话,有何不可?”太仆见他不言而笑,已知允了。即便择了吉日,鼓乐喧天,庆贺填巷。人人都道章太仆招了美人一般的女婿,无不喝采。洞房花烛,合卺成亲,有诗为证:借问今宵乐也无,两般一样莫相拖。
        当年谁道雌男子,后日方知女丈夫。
        成亲之后,人人都道是郎才女貌,自然恩爱非常,岂知湘夫穿了贴身衣服而睡上床来,小姐肉也未沾。那小姐心里全然不解,又不好问他,又不好对人言,心中闷闷,又可煞作怪,夜间却不象夫妻,日间仍相亲相爱,口中“小姐”恁长,“小姐”恁短,哪一个看得他出,惟有假松风得知就里,常自暗笑。
        却说那白苹,年已过期,此中情窦已开,时时来勾搭假松风。假松风时刻遮遮掩掩,惟恐露出本相。那太仆夫妻自配合两人之后,心中自以为靠托有人,欢喜无荆岂知小姐一腔怨意,满肚愁肠,无处可诉。湘夫已逆知其心,又无便处可以说破此情。正要乘机讲明心事,不料这假松风卧房去小姐卧房不远,白苹屡屡勾搭他,他只是不瞅不睬。那白苹心中欲火如炽,按捺不住起来。
        其夜二更天气,乘小姐夫妻睡去,悄悄从里开了房门,一径跑到松风房门口来,轻轻推门,门又拴紧。没奈何,从外边天井里走转来,去推那两扇窗时,一扇窗拴的不紧,被他拨开,忙将身一纵而入,轻轻走到床边,听得鼻息之声,想道:“且不要惊醒他,不免先去摸那有趣的东西,那时精赤条条扒上身去,不怕他不动火。”于是,揭起帐来,轻轻将手伸进被中,将假松风下身一摸,全无一物,平平的与己一般,吓得伸手不迭,身子倒抖将起来。又想道:“难道摸差了,摸了后面不成?”左右不着,再将手伸进去,从上身一步步摸下去,先摸着两只乳儿已高高突起,摸到下面时,竟是我有亦有,我无亦无的了。吓得慌了手脚,倒将他一揿,松风翻起身来,白苹急得两腿主张不定,“扑”的一交,头倒地上了。松风吃一大惊,惊醒了认是鬼出,以被蒙头而卧。白苹方才从地上扒到窗边,再扒也扒不出窗,个把时辰,方才出窗来,依先悄悄进了门睡着,把一腔之火化作冰消。正是:情到浓时不自由,要从黑夜把郎偷。
        谁知彼此皆如此,好把相思一笔勾。
        白苹自去睡着,又好笑,又好恼,是夜倒做了一夜乱颠乱倒的梦。明日起来,只管对了假松风笑。松风还认是来引诱他,只是不睬,谁知夜间已被盗了。
        过了一日,因湘夫被太仆有事请他去,假松风也跟了去。白苹就悄悄对小姐说道:“有一件好笑事要对小姐说。”小姐正在凄凉无诉,忙问道:“有何好笑?”白苹道:“说便说,小姐不要恼。那松风原来是一个假的。”小姐忙问道:“怎么是假的?”白苹道:“前日,小婢从他房门首经过,见他在那灯下捉虱,两乳高高,是一个女松风。后来再三存心看他,上毛坑小解,蹲倒身子,一些不差,是个女松风。”小姐道:“原来如此,所以云郎属意于他,不属意于我。今晚待他进来,不免把几句话儿参破了,看他怎么样回答。”
        是夜湘夫进来,小姐便仔细把松风一相,果然象个女的,心中着实不快。湘夫满面堆笑走近前来与小姐并肩坐下,说道:“小生自从与小姐成亲之后,浑如陌路,未曾一夜谈心。今夜须细谈衰曲,负荆请罪。”小姐道:“贱妾无心可谈,公子若要谈心,与那松风小厮谈谈罢了。”松风远远站着,听了这话,脸上有些红起来。湘夫想道:“这几句说话甚是有因,或者红萼有些破绽被人看出了。总之,今夜少不得要说明。”便道:“小生虽有男子之容,实无丈夫之气,无益于小姐,又何益于松风?纵然有句知心话对那松风谈,亦无可用情之处,所以小生心事,我自知之,松风也知之,但是小姐不知,与那白苹不知耳!今夜必要将此心倒露,大家悉知,恐小姐不以为怨,反或见怜也未可知。”小姐道:“知心自向知心说,贱妾何必知得?使公子见怜贱妾,这是万幸,贱妾又何怜公子?公子亦何可怜之有?”说罢,天色已晚,原来小姐房西有一小楼,名为留霞阁。湘夫叫白苹今夜摆酒阁上,与小姐作知心话。
        少顷,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矣。白苹报说酒已摆在阁上,请公子小姐登楼。小姐故意不肯去,湘夫一把拖了便走。坐下,湘夫叫松风走近前来,跪在小姐面前,敬小姐一杯酒。小姐尤不悦,起来道:“纵然公子不看贱妾在眼,何至使小厮劝酒?”说罢,又要起身避席。湘夫又一把拖住,道:“松风不是小厮,原是小生知心,就敬杯酒也不妨事的。”说罢,只管嘻嘻而笑,连松风跪在地上,也忍不住笑起来。这边好笑,那小姐好不恼!连执壶把盏的白苹也帮着恼。湘夫道:“今夜月光如水,万户无声,但少闲人如我两人耳!不可无佳句,以负此良宵也。请小姐开怀首唱,小生效颦。”小姐见他殷勤劝笑,浑非真正薄情举动;听他口角,如莺声历历而啭,心肠又不禁软起来。没奈何,只得唤白苹取诗具来,叫了松风起去,要乘机发挥湘夫,便于每联之首暗藏一字,作个哑谜与他猜。便一笔写完,递过湘夫,湘夫念道:既睹多才乐未央,有心歧路岂亡羊?
        松前舒啸非无意,风里怡情别有肠。
        何处云飞终自薄,须知湘怨不能忘。
        恋枝怪杀闻蜂蝶,我欲时烧一瓣香。
        湘夫看完,会出诗中之意,是“既有松风,何须恋我”,句句含讥带讽也。即照他意思,和韵一首,道:我有深情话未央,亦知多雨怨商羊。
        松前醉笑浑无意,风外谈心共断肠。
        终向湘流将自洗,须知云意岂相忘?
        说来只恐添愁泪,破出疑团拜炷香。
        诗中暗藏“我亦松风,终须说破”八字,递与小姐一看,小姐大惊道:“你是云公子,难道是云小姐不成?”湘夫忙起身跪在小姐面前,惊得小姐也跪在地,道:“请起,请起。”湘夫方才起来,泣下道:“贱妾文若霞,蒙岳丈覆庇多时,以致有误小姐,罪不胜言,望小姐宥之。”小姐道:“姐姐尊公何人?因何事投于家父,且改姓为云?乞一一说明,以破疑团。”文小姐便将总兵被陷、向与巡按有旧、致托云生、又与云生订缘,并假冒缘故〔一一告之〕。小姐笑起来,道:“怪道如此,我亦疑天下无是薄情郎也!”文小姐道:“妾惟松风知心,小姐今后不须吃醋也!”说罢,四个人笑个不了。章小姐道:“既是尊公与家父有旧,便诉出真情,访那真正姓云的人,与之成就好事,何必隐忍至于今日,方始说破,使贱妾空抱多时愁怨?”文小姐道:“小姐有所不知,当日风波忽起,不测之祸几及于身,所以不惜羞赫,为李代桃僵之举。既已作姓云人投尊公,此时说明了,在尊公自然视如犹女,倘或风闻于外,不惟二身难免,亦且贻累尊公,此所以不敢说明也。”章小姐道:“此时既不可以说明,回京之日亦可说明矣,而又不言,何也?”文小姐道:“到了京师,尤不可说明了。京师耳目较近,向闻太仆止有小姐一位,今又有一个,是开人疑窦了。况权奸窥伺之秋,倘穷根究末,又是一件大事,哪里可以说明?”章小姐道:“小姐这等才智,怪道爹爹十分爱敬。但坦腹之事直任不辞,又是怎么说?”文小姐说:“这□是贱妾一片苦心,贱妾已与云郎有约,更闻小姐闺阁仙才,贱妾若不承任此事,恐才子难逢小姐,倘或所托匪人,岂非缺陷?异日贱妾得遇云郎,谅天下之大,岂无更有〔如〕云郎其人。而与云郎交者?那时妾既有归,小姐亦必有托,此所谓将计就计,为妾自计,即为小姐计也。”一番话说得章小姐点头叹羡不绝,便道:“小姐用心若此,真可为妾之师友也。今夜乘姮娥见照,我二人何不可以假夫妻联为真姊妹乎?”文小姐大喜道:“但恐岳丈大人添了一个爱女,失却一个快婿耳?”于是叫白苹点起炉香,对月结为姊妹。文小姐年长二岁,定为次序。文小姐道:“姊妹既联,夫妻尚宜做去,不可就与岳丈岳母说知,以为访问云郎之机。”章小姐便吩咐白苹、松风不可泄漏此事。从此两人暗为姊妹,明作夫妻。此后,有分教:风波既静,魑魅旋消;云水相逢,文章自合。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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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假偏遇假一首诗窥破机关痴复逢痴三杯酒旋成奸计词曰:复蹈前车,依然覆辙,无非觅到心肠热。传来喜是旧相知,一番见面殊悬别。鬼蜮成群,杯中计设,思量狭路倾贤哲。无端空受恶人名,笑他弄巧终成拙。
        右调《踏莎行》
        话说秋人趋西湖上既遇着真梅生,便不好意思,逃往他处。只因这桩买卖倒是养生妙策,所以不肯放。他思量云、水二生只在江湘遨游,未必远游他处,心里打点,要往燕京,照旧开起书画店来。倘或遇了往来贵客,不惟可以肥橐,或者小小功名可以图得到手,岂非大幸?遂同了儿子,一路往北。
        到了京师,即便央人借两间房子,开在马头兴处。这房子恰好赁着章太仆家的,依先挂起招牌。那京都最重斯文,不几时,便把梅再福的名藉藉人口。这且不题。
        且说水公子得遇云生之后,两个真正如胶似漆,金兰结谊。水生一日对云生说道:“小弟与兄虽则良朋契合,朝夕琢磨,一生慕才之心,彼此俱相慰矣!但一来琴瑟未谐,则宗桃尚尔无望,何以免不孝无后之讥?二来金印未挂于肘后,则书香尚尔未继,何以为扬名显亲之举?将来作何计策以图二事?若局局作辕下驹,老死牗下,一抔黄土,徒葬空名无益也。”云生道:“吾兄所虑,弟亦虑之。但奉倩有难得之悲,安仁作悼亡之赋,诚以闺阁佳人非易睹也。如吾与兄怀抱既高,自负不小而室中之友,不解朝月吟风,徒事偎红倚翠,不善调琴和瑟,唯如抹粉涂脂,则眼中安乎?心中忍乎?此婚姻之事,非可轻议也!至于功名,则又吾辈意中所不能去者耳!青年积学,白首无名,使祖若父之簪缨,一朝坠失,无论抱惭于己,亦且遗笑于人;不特无益于时,亦且无闻于后。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但以我两人之才,功名唾手,自问可期。但当今之时,则又甚难:文帝好老,而臣又少;景帝好武,而臣又文;武帝好少,而臣又老。颜驷之叹,千古向嗟;至于刘蒉之策,见黜于时;张兴之才,得到于第。有心共慨,斯世咸悲。然而公道在人,才难终弃。弟与兄岂终沦落,而长为农夫,以没后世者耶?今当与兄直探月窟,夺吴刚斧,砍却桂树一枝,然后登广寒宫,看霓裳舞袖,而姮娥亦使我见面也。则是功名乃婚姻关头,假使功名无路,虽深闺有艳质名姝,琼楼有仙姿淑媛,终不容青毡寒士,得亲其笑语耳!故弟之意当进取功名,然后徐图淑女,吾兄以为何如?”水生道:“此论大妙!弟薄有家资,莫若同兄纳了北监,既可以潜心简编,更可以看花上苑,真两全之策也!”云生道:“吾兄之论果妙矣,但弟行橐萧然,恐不能以附骥尾,奈何?”水生道:“大丈夫作事贵达,当与兄共之,弟岂是吝钱虏乎?些须小物何必过虑!”云生感激不已,即便同水生到家,办了行资,流连数日,遂叫了船,一路望帝都进发。逢山登眺,遇水流连,云生与水生唱和颇多,松风与青峰轮流负笈携橐,亦不十分费力。
        行不几时,到了帝都。托了相知,两人都纳了监。云生料白公子之事必然不提起来,即将真姓名去挂号。两人安心在监中读书,只乐得青峰、松风时常在外游玩,把一座北京城无处不走到。一日,两个约了到兴马头上去顽耍。忽然又见了秋人趋。松风也识几个字,看见招牌上依然是他家主梅再福姓名,忙对青峰说了。青峰道:“我和你两个进去羞他一羞,可妙么?”松风道:“且慢,我同你且回去,对相公说了,待相公自来,看他怎么样说。”青峰道:“有理,有理。”
        两个果然忙忙跑回,将所见之事一一对二生说了,二生也不觉好笑。笑了一回,云生道:“小人趋利情深,何知羞耻?前在临安被小弟冲破,不料又到此处,意谓我二人只在东南一带娱情,再不想远行至此,岂知我们恰恰又到此间,他也可谓数奇了!但他既为射利之心,不远数千里奔波,今若又去冲破,使彼又要远避,倒是一件大阴隲。左右小弟已改了真名姓,听他罢了!况书画之业不比他事,兄以为然否?”水生道:“所见最是。”遂不许两僮在外间走,恐他私去羞辱人趋,此是二生厚道处。
        再表人趋,书虽不妙,画即不佳,亏了云生许多诗,又兼说春方、卖假药这利嘴,所以这些半通的人倒要去求教他,诗不通的人也要去求些歪诗歪画,门头倒觉热闹。
        一日,章太仆拜客回来,看见人趋门前喧嚷,太仆问了左右是什么生意,左右说知是卖书画的梅再福,方才晓得。晚间同湘夫饮酒,偶然谈及此人,岂知正是他交契的盟兄,未曾配合的夫婿姓氏,心中暗暗欢喜。夜来对章小姐说了,章小姐道:“姐姐恭喜,姐夫有着落了。”文小姐道:“我究竟舍不得妹妹好娇妻哩!”两人说说笑笑,谈了一夜。
        明日,太仆又出门去了。文小姐对湘兰说知,要去探望。章小姐道:“你去望姐夫么?怎么不与岳父说知?”湘夫一头笑一头写了一个名帖,此番不写姓石的,倒写云剑名字,要他问起,然后细把这件事说明。写完,叫假松风拿了帖子出门。
        不多时,即到了,传帖进去道:“云姑爷拜访。”人趋看见帖上“云剑”名字,心上见跳起来,又不得不出来接见。及至那湘夫见了人趋,心中大惊;人趋见了湘夫,心中大喜。一边惊的不是故人,一连喜的不是冤业。见罢,湘夫即问人趋居止,云是洛阳,人趋问湘夫居止,也是洛阳。那湘夫早已知是冒名的了,只是人趋摸不着头路,不知前日的是假,不知今日会的是假,心中暗暗好笑,想道:“我只道天下冒名顶替的惟我老秋一个,谁知又有两个云剑。”因而问起湘夫家世起来。哪里晓得云生履历,湘夫一一尽知,便将侍郎致仕、白公子谋陷,逐件说出。人趋竟道前日真的是假,今日假的倒是真了,道他是太仆之婿,必不假人名姓耳。
        湘夫便道:“小弟前日曾往姑苏临虎丘,在栖云庵过,遇着一个开书画店的,也叫梅再福,为何姓氏与兄相同,所业又与兄无异?昨闻台号,疑以为虎丘之梅再福,而不谓又有梅兄。难道前日之梅兄是假吾兄之名姓以射利么?”人趋听他所说,一发疑真云生是假的了,忙答道:“小弟贱业,虽云不佳,然四方颇颇流传。那姑苏这姓梅的,原是假小弟名以射利,所以前日小弟亦曾遇见西湖又假小弟之名以邀誉,被小弟面叱,几送官究治,苦苦哀求,小弟只得涵恕,立逐出境。彼时叩其真姓氏,尤其可笑,竟与姑爷尊姓、尊讳、并尊居世系,件件相同,可谓真正无耻游棍!小弟贱名便假也无妨,至于姑爷一姓氏,又被他假,太是可恨!”
        湘夫暗暗好笑,问道:“此人才具何如?”人趋道:“此人略略会做几句不通的歪诗,还有一个姓水名湄的,与他相为首尾,至今不知又在何方假小弟的贱名、假姑爷的尊姓以邀名射利了!”湘夫听他说又有个姓水的相知,毕竟是个才子了,心中又为湘兰欢喜,便道:“小弟此来非为别事,正要请教佳作一二,以慰想慕。”人趋道:“拙作不堪之极,既是姑爷特地枉顾,只得献丑了。”因想道:“若将云生之诗写出,彼云已曾见过,倘看过的,奈何?”想来想去,想着《晓起听莺》的那一首必不曾见,况且不知那个作的,后来西湖上那两首梅花诗,尤是新作,妙不可言。忙忙的写来,双手递过。湘夫看了第一绝句,是自己做的,假冒不必言可知矣。看了后二首新诗,反复细玩,不绝口的大赞。那人趋恰像真正赞他,竟居然受赞而不辞了。正是:识破行藏尚不知,受人恩惠几曾思?
        无情背后全凭口,到底难瞒见面时。
        湘夫看完,即便辞别,到底不说破他。归来一路笑进湘兰房中去,湘兰忙笑道:“姐姐有了着落,这等快活。”湘夫大笑道:“快活多端,不特愚姊有了着落,连妹妹都有着落了。”便将假梅生许多说话说完,湘兰亦大笑起来。又将云生相知水湄说了,便道:“这姓水的必定是云郎对手,故尔相知,岂非妹妹亦有着落了?”湘兰反皱眉道:“姐姐自与云生有订,着落必稳,至如小妹,空中楼市,焉知萧史尚未有弄玉,其人而必俟小妹乎?所谓有着落者,姐姐特慰我耳。”湘夫道:“妹妹何痴如此!但才子不轻于娶,犹尔我之不轻于嫁也。云郎既未娶,然水生岂已娶之?日后包管在愚姊身上还妹妹着落。不然,妹妹若无着落,愚姊决不肯独有着落也,情愿陪妹妹作一世干夫妻,何如?”说得湘兰变愁为喜。又将梅花二诗与湘兰看,道:“二诗用意各殊,必是二生相唱和的,不知什么缘故落在此人之手。今日得归我手,可见是后日着落的预兆了。”说罢,大家欢喜不题。
        且说那白无文恃父亲官势,终日在家游荡。白都宪闻知,心中也不安稳,忙写书叫他到京,也纳了监。云、水二生是要用功上进,足不出户,那白无文徒以坐监为名,有甚心情看书?不是穿花街,便是走柳巷;不是赌博,便是醉酒,故此云生也不曾见面。后来又添了一个臭味相投的晏之魁,也纳了监,与白无文一见如故。这样豪富子弟聚在一堆,就如那粪蛆一般,越多越好,今日我到某胡同婊子家作乐,明日就是你在某胡同私窠家备酒,真正乃马牛襟裾,行尸走肉。
        一日,云、水二生同望客回,恰好在街上与白无文、晏之魁对面撞着。云生连忙避过,白无文早已看见,对晏之魁道:“此人名唤云剑,与小弟向有口角,不期他逃避于此,如今躲过,慢慢里再撞着了,与他算账。”那晏之魁中秋之夜也在醉乡,不曾认得,倒劝道:“我们哪有闲工夫与这般小人算账,待今秋拚几千两银子〔惜〕父亲宦力做了举人,不怕这等小人不是我网中鱼肉,何用这等时节妨了花酒工夫,与他淘闲气。”方说得完,转一条街,又撞见了云生。那白无文听了晏之魁说话也就罢了,偏是晏之魁一个家人也有些认得云生,思量着了,便道:“大爷,这个人我方才看见有些面善,如今想起来,曾在虎丘山上把大爷打倒,又要打小的一干人,正是他。”晏之魁跌脚懊悔不已,道:“既是这等,何不早说?打他个不亦乐乎,以泄我旧时恶气,可惜当面错过。”白无文倒道:“晏兄方才劝小弟,小弟思量句句都是好说话。假使要打他,未免要动气,倘或到婊子家取乐,感了些气,生起病来,倒是一件大祸了。况且有打他的工夫,我们又到婊子家里了,岂不是无益害有益?”晏三魁大笑道:“白兄之言,可谓至极,而无加绝妙的了!”说罢,勾了肩,搭了背,嘻嘻哈哈,得意之极,从此不把云生放在心上。而云生自遇见他两个之后,对水生说了,时时堤防,绝迹不出门户,以避小人之祸。
        看看秋闱将近,二生临期抖擞精神,把七篇文字如镂金刻玉,真是抡元夺魁。三场已毕,揭晓之日,云生高高中了第一名解元,水生中了第六名经魁。报捷后,各各欢喜。
        章太仆看见榜首又是一个云剑,心中大惊道:“如何名姓与吾婿相同?”大以为异,即便抄了试录,报知湘夫。湘夫已明明晓得是云生,欢喜无尽,说道:“洛阳云姓也多,名同也无足异。”只太仆自此亦罢了。湘夫又与湘兰看,指着第六名水泥道:“眼见此人是妹妹着落处了。”湘兰亦笑而不言。
        太仆正欲访问云生踪迹,岂知云生鹿鸣晏后,即对水生道:“小弟与兄前日曾说,功名得手,即访婚姻,吾兄且在都中寻问,小弟昔年曾与文总戎相交。承总戎征蜀之时,临行将女所托,小弟矢心面订。不期总戎蹈没贼营,此女必然在家,待弟前约,今欲辞兄一往,访彼消息。冬初即当入京,以俟春闱,何如?”水生道:“兄有佳期,自行践约。但春闱伊选,一访后,如有消息,幸即入京。俟宫袍挂体,然后撒金莲以入洞房,岂非快事?勿使小弟悬望。”云生唯唯别去。
        且说晏、白两个也进场中,去应应故事,一来骗骗父母,二来掩塞耳目。出场指望钱神有灵,摇摇摆摆毕竟是个赊举人了。岂知揭晓那日,纷纷报事,只见报别人,再不见报他。心中甚是痒痒,对那父母亲戚面前偏会嗟叹,骂那主司瞎眼,取士不公,遗落了真正才子一般。还有那虚帮衬呵□脬一辈人道:“是大爷这样大才,遭了点额,若使小人们做了主司,把大爷必定做个解元。”岂知科场之事,虽或有些关头,然也要写完七篇,就是笑话、山歌、曲子填些上面,才好把誉录生誉去。何曾见一幅白卷,中了举人,进士?
        那白无文过了几日,渐渐晓得北监解元是云剑了,大惊道:“这个畜生!倒被他夺了我解元去,这口气怎么出得!寻一个妙计策摆布他才好。然已中了,没奈何矣!莫若再举前事,又停了两年,又无证见。”左思右想,再想不出,因思量道:“何不备一杯酒,请那晏兄过来商议商议。”遂叫家人请过晏之魁来。少不得见了面,理神摸鬼,大家称屈一番。晏之魁道:“白兄今日见招,有何台谕?”白无文道:“聊备杯酒以相慰耳!”
        坐了席,三杯酒后,之魁开口道:“不料今科主司这等不公,白兄大才,自然应该高掇;就是小弟,三场颇颇见赏于亲友,亦可以附榜末,竟是落孙山之外。”无文道:“总之弟与兄文字太高,亦太奇,自然那些灰尘进士做了几年官,一双盲眼,单会看银子,哪里还看得出这样妙文章?然你我不中,一榜中无人可知矣!”之魁道:“正是有一件事要商量。闻得解元就是云剑,倘来春被他偷了一个进士去,我和你就没奈何他了。莫若如今设一妙计弄落他前程才好。”无文道:“弟正为此思量不出计策,特地请兄商议,还是兄有心计,可设一个妙计,小弟参谋罢了。”之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拍手大笑道:“妙妙妙!”无文忙问:“妙处怎么样?”之魁附耳低言道:“那样那样,如此如此,可妙么?”无文也大笑道:“真个妙!真个妙!该敬一杯!”两个遂呼庐浮白,直吃到出而哇之地位。此后有分教:小人计巧,巧中成拙,君子计拙,拙中成巧。
        要知所说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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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回金玉代倾为良友得逢圣主琵琶别抱恨奸朋忽奔佳人词曰:蓦地风波起,停桡不可行。浮水面,渡江城,谁识解围纪信属书生。情重难抛弃,思量续旧盟,闻言忽忽泪先倾。失却良缘,几且失功名。
        右调《南柯子》
        话说晏、白二公子设了计策,各向自己父亲面前哭诉,与解元云剑有仇,恐他将来发达,后日受累不浅,必要动一本科场作弊的疏。倘圣上准了,再看礼部复试,那时用情相托,黜革他的举人,这是不难的事。那白左都、晏吏部俱恨试官不中儿子,况云侍郎在日都不相合,今听了儿子说话,自然一诺而成。两家相约各上一本,又嘱科道也上一本。圣上果然准了,传谕礼部即将五名元魁重加考校,元魁不差,其余自然无弊等语。
        那监试阅卷官恰恰差了章太仆。旨下之日,报到水生寓所来,水生大惊失色,晓得奸臣与他作对,但复试科亦无害,奈云兄迢递千里,去来月余,旨意已在即日了,怎么好?想了一会,心生一计道:“幸得我中在五名之外,左右与云兄文思仿佛,就是笔迹,亦可摹拟得出,不若代他复试,一来全了云兄功名,二来见为友深情,大妙!大妙!到期早些杂在人中进去,晚些出来,自然设人认识,料不妨事。”
        算计已定,到了这日,果然假扮云解元进去代考。晏、白二公托礼部寻他破绽斥革,怎当得章太仆稜稜铁面,秉心如秋霜皎日,毫不假人以私,枉费心机,竟无门缝可入。复试之后,安安稳稳,全无一毫惊恐,喜得水生手舞足蹈。章太仆即将原卷亲呈御览,圣上看毕,龙颜大喜,道:“今科试官大是秉公,怎的晏、白二卿妄将作弊一疏自上。”将名次自定,拆卷时,解元原是云剑。圣上尤以为奇,朝臣亦无不喝彩。报到水生寓中,水生得意之状,尤不必言。只气得晏、白二人徒劳心力,反将云剑名字御笔亲经点过,倒牢不可拔了。况且原是解元,名声一发彰扬也。没奈何,惟两两互相懊恨。
        单是章太仆看见水生年少才高,意欲待他来谢,要与女婿比比才学,并问他同姓同名之故,就可结为兄弟。岂知水生怕露出代试之弊,竟不来谢。
        忽然一日,圣上因未央宫夜宴,忽内侍官奏称官前万岁松上有甘露下降,圣上大喜。次日临朝,遍诏群臣作《甘露诗》。那献诗的臣子纷纷,不下百首,再无一首中意。太仆归来,与湘夫说知,湘夫道:“这有何难?待小婿代岳父作一首去,圣上自然中意。”忙到阁中,将一幅金笺,端端正正写好了,与湘兰看,湘兰道:“姐姐这样妙才,若今科听了爹爹,也去应试,怕云姐夫这个解元要被姐姐夺了。”湘夫道:“总之今科解元原是云剑,何曾不是我做?”两个带笑带谑。
        湘夫早把诗笺拿去,递与太仆,太仆接过一看,眉欢眼笑,说道:“老夫今科苦劝贤婿应试,贤婿不知何意,只是不肯,把一名举人轻轻撇掉。今日这首《甘露诗》,老夫拿去,亲呈圣览,倘圣上得意,老夫即将贤婿上奏,怕不是个天子门生么?”太仆方才说得完,只见湘夫忽然叫心痛起来,颦眉皱脸,忙向湘兰房里去了。连湘兰也只道是真痛,与他揉(扌奴)不迭。太仆也急个不了。哪里晓得是假疯魔,惟恐太仆真正将诗呈上,说他做的,那时来召,又不好见,又不好违旨,所以想这急着,这是湘夫巧处。那太仆闻得喊声略缓,心中少安。
        到了明日早朝,太仆入朝,果然将诗呈御,天子亲手展开一看,看见写得端楷齐整,心中已是欢喜,及看那诗道:瑞气滚滚下,恩从云汉来。
        滋凝丰草偃,泽白蓼萧开。
        何让长生药,堪夸神女杯。
        圣朝偏节俭,犹惜百金台。
        圣上看毕,大加奖赞,道:“此诗谀不入谄,颂不忌规,真得《三百篇》遗意,可是卿所作么?”太仆慌忙答道:“非臣所作,是臣婿云剑所作。”圣上又问道:“可就是那解元云剑么?”太仆恐怕要去召见,心痛未愈,不好违旨,即含糊应道:“是。”圣上大喜,道:“朕观此人文章压众,诗思惊人,将来定作邦家柱石。”即着太仆领一道旨意,召他临轩待见。
        太仆心中怏怏,一时说出,收兵不及,没奈何,只得领旨,向到水生寓所。水生接旨,与太仆相见毕。太仆即将《甘露诗》之意说与水生,要他包荒。水生假作大惊道:“晚生并不姓云,那云剑是晚生的敝友,前因复试后有事往河南归去矣。如今只得烦老先生以此意达知圣主,俟敝友一到,即叫他候阙请罪。”太仆也大惊道:“前日复考,老夫明明看见是贤契,而贤契又云不是,如今诗是早上进呈的,叫老夫如何回音?”水生道:“晚生水湄,那云年兄与晚生面貌仿佛,所以老先生认差。如今事已如此,老先生怎么为敝年兄受欺君之罪,只得晚生代云年兄面君罢了。”太仆道:“这个尤使不得了。朝臣正与云贤契为仇,怪老夫不肯徇情,今若假名冒替,有人举奏,欺君之罪愈重了。与其害二位贤契,不若老夫独任其罪罢了。”水生道:“晚生自有妙计,包管一个无罪,只烦老先生引见天子,省得迟迟,以劳圣主之望。”
        太仆听得水生有计,又且执意要去面圣,没奈何,只得领他到朝。山呼已毕,圣上问道:“卿是云剑么?”水生道:“臣非云剑,乃云剑之友水湄,叨蒙圣恩,今科忝中第六名便是。”圣上见水生丰姿挺拔,词语朗朗,也不十分作意,仍温旨问道:“朕是召云剑,未尝召卿,今云倒不来,而卿来,何也?”水生道:“臣友云剑前蒙圣上复考之后,有事回家。今蒙特召,诚恐有违圣意,臣所以代剑面圣请罪。”圣上又道:“既如此,早上章卿《甘露诗》何以言出自女夫云剑之手?岂去已多日,而诗又是今制,说话相矛盾了,其中别有缘故么?”
        章太仆看见圣语温和,倒不着急,听得问到此处,手中着实捏了两把汗。只见水生不慌不忙答道:“诚如圣论,别有缘故。臣友云剑向与太仆有婚姻之约,然云剑原未曾登堂就子婿之礼,太仆亦不曾与云剑叙翁婿之情,所以两不往来,云剑回时,太仆竟不知之。昨日臣到太仆家,因闻圣谕命作《甘露诗》应制,臣与云剑同学有日,向见云剑有此作,特写出来以授太仆。不料太仆以此呈览,今蒙圣意褒赏,宣旨召剑,臣恐剑不在此,无以自明;太仆不知此情,何以自白,臣所以不得不面圣奏明,代为两臣细陈其实也。万死之罪,惟圣明裁之。”天子听罢大悦,道:“朕不道其中有如此委曲,非卿固不能代陈,卿于君友之间曲尽其道矣。然卿于诗道亦善否?”水生道:“臣于诗,虽未善,然略知韵拈,但恐下里之吟,不足以辱圣听耳!”天子闻说能诗,心尤喜悦,即命近侍捧砚,取一幅侧理纸,一管龙凤笔,亦以前诗命他属和。水生来时,恐有此事,已问明韵脚,即便握管轻挥,须臾而就,上呈圣目,只见写道:天心怀圣代,祥逐露华来,膏液金盘受,恩流银汉开。
        珠团千岁树,玉结万年杯。
        远迩咸沾泽,群瞻周主台。
        天子览毕,大加奖叹,道:“卿才如此,不下云卿,何相见之晚耶!朕欲俟云卿来,各加一职,不必春闱与试,何如?”水生道:“蒙圣恩格外施仁,诚臣等不世之遭逢!然不与春闱之试,恐朝臣以臣等为要君,且以开功名侥倖之门,故愿受违旨之罪,不欲受要君之名,有忤圣心,臣该万死。”天子愈加敬服,道:“卿不以速进为荣,而反以苟合为耻,志诚可嘉。俟来春捷后,即当大用。”说罢,命内侍送归,不题。
        再表云生,自别水生之后,主仆一路晓行夜宿。到了姑苏,即寻到文总兵旧宅,只见不是前日的门望了,忙问近邻人家,那些人对他说道:“你还不知么?文总兵征蜀之后,有人说他降贼,故此恼了圣上,差了缇骑前来拿取家族。连我们不晓得影响,半夜里打开门时,屋里没有一人,他家里有一位小姐、何老夫妻两个、一个侍女,竟不知往那里去了,后来逐处检查,竟无着落。如今事已冷了,那何老官夫妻两个在外摇一只小舡,做些小经纪,时常回来。我们问他小姐去向,他再不肯说。如今这个宅子已官卖与人了。”云生听完说话,心中早已恓惶之极,几欲堕下泪来。只得忍住,问道:“如今何老官可回来么?”那人道:“去了好几日,只怕早晚要归了。”
        云生遂别了那人,一路对松风道:“少不得要等那何老官回来,讨个消息。不若仍到栖云庵去,重整书画店起来,一则使小姐或避在那里,倘若闻知,便好差人访问我了;二则即石相公或到这里,亦可以相会。”算计已定,即忙到栖云庵来寻那寺僧。寺僧便道:“相公前日忽然不知哪里去了,叫我们没做理会,后来又被晏公子晓得相公寓在敝庵,正要在我和尚身上还他一个相公,连忙陪情下礼,方才饶过。相公一向果在哪里?”云生道:“小生自与小晏相闹之后,遇着一个旧相知,一意要留小生到家。小生本欲通知师父们,缘其夜已有二、三更,师父们正在浓睡中,恐惊动起身,所以不及奉别,其实得罪了。今来此非为别事,意欲仍借宝庵,重整旧业,不知师父允否?”寺僧道:“如今使不得了。前日受了晏公子累,好不耐烦,恐他晓得,又要来缠扰。倘相公又自隐然去了,那里又有许多陪情下礼东西送他去?相公亦不得知,况且无人补偿,何苦讨这烦恼吃?更兼地方严禁不许容的而生可疑之人,所以小庵义不留人,就是这些行脚游僧,也不留他;就要留的,毕竟相知不过。吃不过他重谢,临行又买些素菜来送我,撇不得情面,小庵只得破费几分,买嘱地方,方才许留。”
        这一番说话分明要云生的东西,都是谎说,晏公子何曾诈他?地方何曾严禁?云生没奈何,要会何老官,只得叫松风秤一两银子送与寺僧,道:“些须赔偿晏公子送礼之物,后日尚容重谢。”那寺僧即转了面皮,道:“阿弥陀佛!我们出家人哪里要人东西?只是世界如此,所以不得不然。梅相公原是旧相知,要住时,只得住住罢了。就有人说,贫僧送他几分,自然不说。单怕晏公子缠扰,如今事久,料也想忘了。”松风在旁插嘴道:“晏公子如今在京坐监。”寺僧假意拍掌道:“是呀!是呀!晏公子在京坐监,有这事的,小僧一时忘了。如此竟安心无事,一些没有忧虑。”即将银子假意送还云生。云生道:“些须微物,何必推逊?”寺僧道:“真个要小憎受么?如小僧不受,只道不肯留相公,设奈何,只得权领了!”
        遂把庵中收拾收拾,云生仍照旧开将起来。外面将一纸写了,粘在墙上道:旧日庵中梅再福复寓于此,要会者速到此处。
        下面又写一行:再福系云剑改姓名也。此是云生深意处,惟恐小姐但寻姓云,不寻姓梅的,所以特注这一笔。岂知那寺僧看见云剑名字,忙忙私下里拉着松风问道:“我前日看见北场乡录第一名是云剑,可就是你家相公么?”松风道:“不是我家相公,难道又有一个?”那和尚大惊,忙去报知合寺,赶出若大若小出来,都来探望,道:“云相公贵人,小僧辈肉眼不知迎接,来迟勿罪,勿罪。”只见先前这僧袖中忙拿银子送还道:“云相公早些说,小僧哪里敢受?就是晏公子陪礼些须,哪里要云相公偿还?还请相公收了。”云生看见这般光景,倒也好笑,说道:“小生承师父们照顾,如若不收,即当了房金罢。”和尚道:“云相公要住,便住住罢,哪里要房金?后面相公做了高官,和尚们来大大开一个疏簿头,就有了。”云生只得笑而收下。只见和尚进去,不是献茶,便是送点心,极其奉承、恭敬。正是:世上无情是秃驴,逢人无过念阿弥。
        这般势利真堪杀,几副随时好面皮。
        那云生日日叫松风到文宅左右候何老官归来,果然不几日,遇见了何老官。忙领他来见云生,一见云生,未及开言,扑簌簌下泪道:“白相公在我家时,家老爷安居在家。不知哪个奸臣又要害我老爷,差去征川,至今不知死活。我两口老人家一无所靠,终日在外劳劳碌碌,不能趁钱度活,如此乞苦。”云生忙问道:“如今小姐在哪里?”何老儿道:“小姐不知他在哪里。”云生道:“当初怎么样出去的?”何老儿道:“当初同我两个老人家,送到常州,闻他说要嫁石相公了。”云生大惊道:“为什么他认得石相公呢?”老儿道:“想是前日相公去后,石相公来访相公,不曾与相公相会,想与小姐见了,两边看上就嫁他了。”
        云生听罢,大恸道:“我云剑何福薄也!不要怨小姐无情,不要怨石兄无义,只怨自家不能早博功名,救总戎之祸,使小姐抱琵琶过别船也。”何老儿道:“相公不要苦坏身子,吾闻石相公跟了前日来望家老爷的章巡按,到京中去了。相公到京中去要他还相公的小姐便了。石相公念朋友之情,把小姐还相公也不可知。”云生听说,又好笑,又好气,没奈何,春闱将近,只得谢别寺僧,又把何老官几两银子,即同松风赴京。一路风霜劳顿,更兼气苦,感出一场大病,分明是文小姐假说嫁石公子的话害他。正是:有兴而来,无兴而去。
        团圆几时,尚未尚未。
        此一病,有分教:
        鳌头双占,天子门生;虎帐同临,文官武将。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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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回假名娇客相逢顶替春元无义相公巧值多言银鹿词曰:闻说久乘龙,谁识东床惯脱空。预把灵心,先哄诱。朦胧,巧把双丝系足红。不意适相逢,琐琐羞惭无义公,夺了夫人,还冒姓。松风,为主深情数语中。
        右调《南乡子》
        按下云生路次感病不题。且说那水伊人归寓之后,想道:“若不是此番巧计,章太仆十分有些干系了。但是他的东坦怎么与云兄名姓相同?莫不又是那秋人趋故事么?待云年兄到时,不免同去探望,便见分晓。”正在思想之际,章太仆早来致谢,因而问及云生家世,水伊人一一代悉其详。太仆十分狐疑,又不好直说女婿根由,转问伊人履历,方知也是江左巨族,且未有苹繁之托。
        谈了片晌而别,一路思量道:“怎么云覩青有两位令郎?若是我婿是假的,看他制作才情,件件出色,自无异识,何必假人名姓?况前番又要别去姻事,亦曾告辞,并无图利之意,则我婿是真云剑了。若今科解元是假的,他也会两番中个解元,又何必假人名姓?况那水经魁与他相知有日,则解元又是真的云剑了。两个中,不知谁是谁非,难道有一个妖怪在里面?少不得待这解元来时,请到家中一会,便知端的了。”
        太仆到了家里,见湘夫,心疼已愈,嗟叹不已,道:“贤婿功名为何蹭蹬若是,如此好机会,可惜不遇,轻轻竟让与人。”便将自己答差,及水生面君的话自始至终说过一番,道:“亏这水经魁,才调不庸,言偏朗朗,真正少年才子。他与那云解元友谊既笃,则解元又不让于此人矣。两个如此大才,竟都未曾得配,可惜我再没有两个女儿,如有,一并招为东坦,与贤婿三才并立,太史当有五星聚奎之奏矣,又何让高阳之里哉!”湘夫听罢,说道:“原来岳丈将小婿所作竟认是解元云剑所作,既是名姓无殊,就是两个云剑并做一个云剑了,何须嗟叹?然岳丈既然如此欣羡两生,悔无两位令爱嫁他,这有何难?待这云解元来京,少不得要来一会,那时竟将令爱许配经魁,小婿暂为令爱嫁与解元,岂不是一举而两得了,可不快岳父的意么?”太仆大笑道:“如此甚妙,但是贤婿画饼充不得饥耳!又有一说:那解元谱系又与贤婿一毫无异,难道他假冒贤婿籍贯?老夫心下委实解说不出。”湘夫道:“这也不消疑虑,少不得两个云剑,后来并做一个。若是他十分认真,小婿竟让他做了真云剑,我便认了假的何妨?即便改了姓氏,与令爱深居绣阁,不复与之较短论长,真假自然消释。小婿料非妖魔鬼怪,岳父不须疑心。”
        一番话一发说得太仆鹘鹘突突,太仆私下来问小姐,小姐道:“孩儿与他夫妻已做多时,真的便怎么?假的便怎么?”太仆被小姐扯淡几句,倒不好意思,便来问夫人。夫人也道:“我婿若是假的,难道把孩儿另嫁一个不成?”太仆闷闷不乐,竟回公署。
        湘夫与小姐私下里着实笑话一回,湘夫道:“如今我和你都有着落了,只是愚姊与云郎有约,妹妹未与水生相订,倘有宦室门楣慕他才高,竟招了去,那时又无着落了。愚姊今日不得不为妹妹代作月下老人。但是经魁才调既高,又不肯一言即允,妹妹何不把那梅花诗韵和成一首,以为证验,包管连理相谐矣。”湘兰道:“素非相识,怎么羞人答答的将女孩儿手笔落在书生之手?”湘夫道:“求凰一操,月下既奔,才子风流,佳人韵事,千古不以为讥而反作美谈,诚以配合之难其人也。故不得不宛转从权耳。就是愚姊,亦曾面晤云生,后又联吟私许,况今日出头露面不惜廉隅者,为才耳,为终身耳,岂桑中溱洧之期,可同日而语哉?妹妹若必执于守经合道之说,将来误配匪才,则朱淑贞断肠百首,徒自苦耳!那时思我之言,不亦晚乎?快些做起来,以便愚姊兼公带私之意。”湘兰听他说得有理,即将心中之意形为笺上之诗,写完递与湘夫。湘夫一看,道:“此真一道会亲符籛也。”忙写一个柬帖,乘了轿,同假松风一路问到经魁寓所来。先使人通报,说章府云姑爷拜访。
        经魁一见柬上名字,心中暗暗好笑,忙来迎接。相见毕,就坐,湘夫道:“妻父极道水兄高才,不胜欣慕。日者面圣,深荷台兄曲为包荒,尤深铭感,拜迟之罪,幸祈见宥。”伊人道:“前诵甘露应制,使弟中心系念者久之,今日得睹鲁山眉宇,令小弟益相见恨晚之嗟矣!本遑登龙,反承枉顾,抱歉益深,尚容荆请。”湘夫道:“前者礼部复考之日,家岳所见者台兄也,而圣恩宠召之时,台兄忽然亡是公之谈,以弟思之:大抵二兄雷陈缔约,金石不渝。当日波起无风,云兄缓不及事,而台兄竟代他人作嫁衣裳乎?”
        水生被湘夫猜破,无言抵塞,徐徐道:“弟与敝年兄以才得遇于江皋,遂尔倾盖如故。及援例成均,朝暮交勖,以致侥幸连镳,故虽天涯异姓,而盟逾骨肉。前日事起仓卒,铤而走险,实万不得已也。台兄已窥见其微矣,此所以天颜咫尺之日,不敢复蹈前车,开鬼域以可乘之衅也。”湘夫连声赞道:“惨淡经营,足见良工心苦。然二兄出入元魁,非盘错无以别利器,信不诬矣。”水生道:“小弟亦有一言请教:台兄与敝友姓讳既同,乞赐示知世系。”湘夫道:“小弟向居西洛,家严职隶司马,后因小人为难,避迹吴门,得遇父执文总戎。款留数月,承总戎以令爱见许,复致托代巡章公见庇小弟。不料总戎征蜀偾绩,彼令爱即已相从小弟,又恐遭仇家见算,望门投托章公。章公复以令爱见配,故今得托身章府。弟之由来如此,请问贵同年由来若何?”
        水生抚掌大笑道:“奇了!奇了!敝年兄履历一一与台兄不差,但言至总戎见许令爱一说一发奇了!敝年兄因总戎当日相许,故鹿宴后即已向吴门发棹,欲践旧盟,功名兄坠,不谓总戎令爱与兄已谐琴瑟,此事几令小弟不能不作左右袒矣。但敝年兄曾于虎阜栖云庵寄迹书画,此一微有不同耳。”湘夫假作大惊道:“这也真奇!虎丘书画者梅再福也,从无云姓之人。即再福,小弟亦曾一晤,为何忽变姓云之人?殊不可解。怪道前日有人以假冒小弟名姓来说,不意就是梅兄。如果是梅兄,到京时,乞兄通问,并浼致意梅兄,文小姐虽从小弟,小弟敢废友谊而爱一女子乎?愿将小姐让还梅兄。”
        一番说谎,连伊人不知那个是真,哪个是假,说道:“文小姐既属台兄,岂有让还之理?即敝友亦必无复约之情。大抵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矣。”湘夫道:“花原自在,水尚不流,变无情为有情,正未可知耳。且小弟既以小姐让还,云姓亦让还了,使梅兄作一真云兄,有何不可?万望一言为感。”水生笑而唯唯。说罢,湘夫又道:“小弟闻台兄中馈虚席,此必因淑女之难得耳。小弟有一个妹,及笄未字,不但窈窕之姿可为君子赋好逑,抑且咏絮之才,可与吉人相唱和,故敢衒玉求售,仰扳秦晋,不识肯俯就否?”水生暗想道:“他既是夸有才有貌,如何无媒自献?岂可便相许允。”答道:“小弟之所以不轻受室者,诚如台谕所云,淑女难得也。便令妹既才高班、马,台兄何不与云兄执斧一报文小姐相从之事乎?”湘夫道:“论舍妹之才,诚堪与文小姐相为伯仲,但小弟既以文小姐让与云兄,而舍妹又归之,是一人而挟双美,令台兄一美尚缺,不几致有余不足之憾乎?兄如虑舍妹才不副言,幸有寸笺以为左券。”忙将袖中之诗送过水生。水生接来一看,却是梅花一律,只见笺上写道:守贞寒谷未舒香,为待春风催淡妆。
        斜卧一枝偏照水,逞芳二月尚含章。
        情云代月还疑雪,偕露成冰欲捣霜。
        不识罗浮曾梦否?伊人须惜美人肠。
        水生看到末句,不觉大骇道:“何其巧也!竟将赵师雄故事暗合小弟贱字,可谓奇缘。承台兄不弃,谆谆垂念,小弟何幸,得遇佳人。”再将诗细细玩味,道:“奇!奇!小弟亦曾有咏梅之作,今此诗韵脚又同,小弟与令妹有缘,不敢过辞了。但客中愧乏双璧,愿录出前诗以作荆聘,何如?”湘夫道:“如此最妙!”水生将诗写出,以付湘夫。又谈一会,湘夫告别。
        到家,将诗递与湘兰。湘兰喜动颜色,笑道:“姐姐为妹如此用情,将来以何物谢媒?”湘夫笑道:“容小生与松风小厮谈谈心,便是谢媒了。”从此二美都有着落,不题。
        再说伊人在寓深自得意。看看春闱已近了,巴巴悬望云生,云生竟不见到,好生焦燥。及至考过两场,方才云生到寓。细叩,方知路病之故,深为叹惜。伊人说起复考面君以及湘夫来候,让还小姐之说,云生深谢伊人代考之情,言及湘夫,大为恼恨也。将石霞文当日订盟,后来病中寄书,与文小姐续月下之联,和病中之句都拿出来与伊人看,道:“天下有这等无耻之徒!始以才相订交,终则见利忘义,又复冒我姓字哄诱章公,真正衣冠中禽兽了,还要见他的面怎么?就是文小姐,既以父命许人,则虽遭颠沛之秋,亦宜有自全之策,奈何不惜名节,复事他人?真正杨花水性,妇人常态毕露矣!只可惜总戎一片美情置之流水,小弟将来情愿终身不娶,不忍负总戎当日之情也。”伊人道:“可怪那性石的怎么晓得吾兄始终底里,毫发不差。”云生道:“这有何疑?大抵皆此女教之耳!”
        水生又将作伐一事,并梅花诗与云生说知。云生道:“兄得一美,弟失一美,大相迳庭。兄得美,必得功名;弟失美,又失功名,复相悬绝。但石妹虽才,不应与这无义汉作郎舅亲也。”伊人道:“小弟但取其妹,何逞恤其兄?兄亦不必十分牢骚,文小姐虽失,岂无更有文小姐其人者?而何必拘拘于文小姐耶?”云生亦不复答,但浩叹不置而已。
        却说松风在旁闻得伊人说那石霞文冒做主人,又娶了文小姐,并娶章小姐许多说话,霎时气愤不过,一溜烟竟出了门。问着章太仆家,对门上人说道:“洛阳云相公家僮松风要见石相公,烦你报知。”那门上人大笑道:“吾家姑爷身边书僮叫做松风,你怎么也冒他的名?况府中并没有什么石相公,你这人说话糊涂,敢是白日撞么?”将松风一把胸膛要打,急得松风乱嚷道:“我是真正云解元书僮松风,倒说我是假冒,竟屈杀人!”那人听见“云解元”三字,方才放手。
        恰好白苹出来听见了,忙去报知湘夫。湘夫走到中堂,叫人唤他进去。松风一见,便气冲冲道:“你杲是石相公么?你前在虎丘时来望我相公的,为何今日假冒我相公名姓骗那章爷?又夺娶我家相公的文小姐,真正好狼心肠!害得我相公好苦,功名几失。一到苏州,得知这个消息,一病几危,到得进京会场失期,都是你害他的了!方才相公说你衣冠中禽兽,真正骂得不差!就是那秋人趋两番冒我相公姓名,只不过书画射利,不是十分大事,怎如你这等作为!娶了文小姐,自然该将章小姐成就我家相公了,又冒我家相公姓名,骗娶章小姐;既骗娶章小姐,就说将自己妹子陪还我相公,又自己作媒人,许了水相公。一网打尽,使我相公两手脱空,无聊无赖。方才相公说你是无义汉,一些也不差的。我家相公再不来见你这样没情人了!只是我松风听了气不过,跑来代相公说一番,也出出气。松风年纪虽小,这张嘴最直的,不怕相公今日挖了舌,抠了眼!”
        湘夫听他说路病,又失了会试场期,心中早已惨然,洒下几点泪来。松风又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不要坏了心肠,尚好见面,如今就假作慈悲,也无用了。”湘夫说道:“其实是我得罪了,害你相公。但事虽如此,尚可挽回,烦你多多致意你相公,情愿将文小姐送还成亲。你也不要恼,还你一个松风,做对去罢,不要嚷了。”松风只得走出来,一头走一头絮絮叨叨道:“好好一朵鲜花被你偷采去,还亏他说还我相公,难道我相公是拣残花的?”一路直说出大门方祝湘夫进去与小姐说了,赞那松风是个义仆。
        且说松风回寓,一口气将自己数落湘夫的说话细述一遍。伊人道:“尊价词严义正,胜似一道讨贼檄文了。”云生道:“天下被人夺去,即有讨贼檄文,亦何益哉?”从此再不提起。
        只见水生三场已毕,誊出文字来,言言金玉,字字珠玑,专等揭晓。到期捷报中了会元,云生为他称贺,会元倒有不悦之色。云生不解,想道:“难道中了一个会元就嫌我起来不成?只有一个石霞文是无义汉,难道又有一个石霞文么?”仔细看他,愈觉难为情了。云生忙叫松风打叠行李,急欲起程。伊人得知,忙问道:“兄要往哪里去?莫不是小弟有得罪处么?弟与兄同列乡榜,今日弟得侥俸,兄竟做了遗珠,此心深是歉然,苦使兄居榜首,弟忝榜末,亦所甘心,今奈何竟欲舍我而去?去将安之?兄去,弟亦披发入山,不失信于知己矣。”云生方才悟道:“兄之情何其笃耶!弟见兄屡有不悦之色,妄测兄有炎凉之态。不料为弟垂念若此,弟诚兄之罪人也。”自此大家欢悦。
        那知礼部进士三百余名将及殿试,圣上命将会试录呈览,从头一看,第一名就是水湄,心中大喜。细细看到后面,竟不见云剑名氏,心下疑惑,道:“有才如此而不入选,考官之过也。”忙将旨意传谕礼部,速将落卷呈览。逐卷拆念,全无踪迹,方知原不与试。即着内臣传一道旨意,召新科会元入见。伊人不知何事,即冠带应召。北面谢恩毕,圣上不问别的,却问那云剑消息,会元即将路病误期上奏圣上。又问:“病今若何?可曾到否?”水生又以病愈,到京错过两场,如今尚在。天子大喜,即将手书一道:“内官同会元到寓,钦赐云剑进士,与琼林宴。”喜得松风乱舞乱跳。正是:三百名中已不闻,忽然恩诏拂祥云。
        齐贤曾遇聪明主,今日书生佩圣恩。
        此后有分教:
        桂枝既折,许见姮娥;金印既悬,须还宝剑。
        欲知后事何如,且待下回分解。
        ------------------
        第十一回对面不相逢暗暗传知消息笑谈来窃听明明说出根由词曰:好把佳人思忆,对面原来不识。相逢犹似不相逢,到底疑难释。窗下笑声喧,听出真消息。失却东床一女郎,快婿双双得。
        右调《误佳期》
        话说圣上钦赐云生进士,京师无人不哄然。却原来自水生面圣之后,圣上把二人名字写在御屏上,所以宠眷如此。章太仆回去说知此事,喜得湘夫如得宝珠。
        到了殿试对策,云生殿了第一名状元及第,水生及殿了传胪。天子对那满朝公卿说道:“昔宋祁及第,太后并赐宋郊同作状元。今水卿真是不世之才,而置之翰苑之外,朕心不喜,亦照有宋故事,与云卿同作状头可也。”两个遂插金花,饮御酒,游街之日,叙年次,为先后,云生年长一岁在前,水生在后,真正年相若,貌相似,好两个风流状元。单气得白左都、晏吏部没头没绪,两个日夜设谋倾陷,不题。
        且说两个状元有院后,终日逍遥快活,单少个琼楼仙子作伴。云状元对水状元道:“台兄与石霞文之妹有成约,今既麟阁身荣,已好向秦楼跨凤矣!”水状元道:“那假云兄自一会之后,从不相见,他既不来,我亦不往,大抵不好见兄面耳。前日承章太仆复考之时秉公不□,得全兄功名,又能隐小弟代考之弊,全小弟功名。况甘露之泳,虽错以就错,而推爱于兄,使小弟面圣,以蒙天子眷注。今日兄失进士,而后获钦命之荣,弟非状元,而更有特降之典,此皆章太仆所致也。今兄因石氏之薄情,而竟无一柬致谢太仆,岂非并薄情太仆乎?弟欲同兄一见太仆,以答其用情,何如?”云状元道:“此意弟非不知,此德弟非不感,但不欲复见薄情之面耳。今若往谢太仆,必见薄情之石氏矣,此所以中心怏怏,而不得不然也。”水状元道:“据弟愚意,吾兄谬矣。石氏既薄情于兄,今拜谢太仆,谅彼亦无面见兄;总有面见兄,恐又无言对兄耳。既无面无言矣,即见亦可,不见亦可,兄何执意耳?”
        云状元被强不过,只得写了名帖,同水状元来谢太仆。接见两相慰谢,太仆道:“二位状元名震九重,玉堂添彩,双凤齐飞,古今罕遇,老夫枯朽之年,叨陪曲水之荣,不胜企羡。”二状元道:“晚生辈樗栎之才,遇圣天子不次之宠,兼承老冏伯刻荐之恩,玉堂增愧,曲宴生惭,将来尚祈老冏伯指诲,庶不致南辕而北辙也。”说罢就起身告别。太仆一手拉住,道:“请少坐,老夫尚要请教。”二状元道:“有何台谕,幸乞明示。”太仆道:“有一奇事相问,小婿湘夫与云贤契同讳,而且谱系元殊,宗支不异,使老夫怀疑有日,故敢奉告,乞云贤契一悉其详。”
        云生闻此言,心中触然哑口无言。转是水生代述道:“前日承老冏伯之教,细询云年兄,始知其先侍郎睹青公育麟者止一云年兄也,而云年兄之外无有矣。遭算而外方避祸者,云年兄也,而云年兄之外又无有矣。故前日托身于文总戎者,云年兄也;而实未尝托身于老冏伯,则云年兄必不能有分身之木可知矣!承总戎以令爱许之者,云年兄也;而实未尝纳璧于老冏伯者,则云年兄,必不能有离魂之纳可知也。是今日坦于老冏伯者或别有干系,若言云睹青之嗣,必洛阳有两睹青也。所云坦于老冏伯者或别有由而去,总戎所托,必吴门有两总戎也。故总戎以令爱许云年兄,而令坦以云湘夫代云锷颖娶之矣。总戎以云年兄托于老冏伯,而令坦以云湘夫代云锷颖见托矣!此云年兄所以默默不欲言者,而晚生代为细陈若此。”
        太仆听罢,大惊道:“如殿元所说,则小婿是假锷颖,为湘夫无疑了,然则小婿亦必有系,何为暧昧如此?但殿元若云小婿娶文总戎之女,则万无是理矣!老夫巡按江南时,小婿孤身而至,从无文小姐之事,即娶了文小姐,今已两年,全不说起,可知是乌有子虚之事了。”水状元道:“令坦云兄亦曾与云年兄有交,故此中真假,锷颖兄知之,而令坦亦知之,老冏伯也。至于娶文小姐之事,令坦自知之,锷颖兄闻知之,老冏伯尤未知也。请老冏伯思之。”太仆哪里晓得其中缘故,便道:“其中委曲,老夫其实不知。小婿现在,何不一会,以解其疑。”便叫人请姑爷出来。
        那两状元讲话时,两个小姐俱于屏后听见,比及太仆说请姑爷,早已有人回报道:“云姑爷说前日曾与老爷有言,两个姓云的不免并做了一个,状元爷认真姓云,姑爷情愿让还云姓,以成就状元爷真正姓云了罢。今日水爷在此,不便相见,亦无面可见;见时亦无言可谈。另日当谢罪请教。”说罢,两个状元坚意告别。
        章太仆没奈何听他去了,转来盘问湘夫。湘夫道:“要问文小姐,不消问小婿,只消去问令爱,小姐倒认得的。”太仆忙来问小姐,小姐又道:“我只认得云公子,哪里认得文小姐?要问文小姐,仍去问那云公子罢。”章太仆又来问湘夫,湘夫假作怒形道:“前日小婿来投时,只有小婿,何曾有文小姐同来?今日岳父只管盘问,难道叫小婿变做文小姐不成?若是小婿变了文小姐,令爱小姐少不得另要择人了。罢罢,我明日少不得变了文小姐,则一来云状元有了夫人,岳父又添了两个快婿,岂下两全?若不如此,叫小婿哪里去寻一个文小姐来抵偿?”太仆被湘夫一顿发作,哑口无言,竟自出去了。
        湘夫与小姐暗暗好笑,两个又私下算计,乘太仆八朝议事,备起酒筵,将太仆名帖单请云生。云状元不欲赴席,水状元再四强他去,要问那石妹消息真假若何,云状元不得已只得到太仆家来。
        到门时,只见湘夫假称石霞文出来迎接道:“家岳特着小弟相迎。”云状元没奈何,只得进去。哪里见太仆?只见湘夫忙请罪道:“小弟屡屡得罪,其中具有委曲细呈。前因水兄在座,不便荆请,今备杯酒,一诉契阔衷肠,并道中心之事。”云状元只是不言。湘夫又道:“殿元不必因小弟莫须有之罪,而见罪小弟,今请杯酒释仇。”遂定了席,云生只得坐下。
        三杯酒后,湘夫道:“小弟当年不惜廉耻,慕兄高才,特地拜谒定盟,不料因家父管束,为礼所制,不能时时请教。后又贱札达览,以寄寸私。岂意文总戎遭败,缇骑逮彼弱女,小弟闻知兄翁与小姐有订,故敢挚之而逃。小姐因知章公有旧,同小弟投托章公。蒙章公不弃,留为幕中之客,后又把小姐认为义女,所以有翁婿之称。然此皆文小姐之意,小弟并无意也。昨日小姐闻殿元责备,又欲效买臣故事,而小弟亦以开罪多端,愿将小姐送还殿元,则小姐无负于殿元,殿元亦无负于小姐。小弟不过是飞来之云,井中沉石,无影无踪而去矣。且殿元当日与小弟订交有如兄弟,其情不让于小姐,则小弟犹如文小姐也,而文小姐暂从小弟,似亦无妨;小姐当日与殿元缔姻,有同契友,其谊亦不下于小弟也,而小弟暂娶小姐,似亦无害。今日殿元对小弟谈,何异如对小姐谈;他日殿元对小姐谈,又何异对小弟谈乎?幸祈殿元金诺。”
        云状元听他说完,早已气得首颤体摇,怒容可掬,道:“小弟始与兄订之时,以为有才人;及见寄书时,以为有情人。何至忘背盟言,竟娶文小姐,则是一个小人了。及娶了文小姐,又冒小弟姓字,投依章公,又是一个奸人了。今日又为势利之谈,辗转反覆,竟将小弟作股上肉着,真正是一个不惜名节、籧篨戚施的丑人了!”说罢,即便起身,道:“这样小人、奸人、丑人,还要思量与正人君子相交,今日之酒不是请罪酒,倒是绝交酒了。”湘夫忙叫人留住,道:“且请不要气,正是相交起头,哪里可以绝得?今日小弟与殿元所言,皆是文小姐之言,则殿元不惜小弟,当惜文小姐,文小姐叫小弟苦苦面求,而反遗怒殿元,则小弟可赖乎殿元,小姐亦何赖乎殿元?殿元他日何面以见小弟,即何面以见小姐哉?”云状元呵呵冷笑道:“兄既娶了文小姐,文小姐既嫁了兄,兄今日尚有面目见小弟,小弟何负于兄?亦何负于小姐?而反云无面见之也。”湘夫道:“小弟形非文小姐之形,而心实文小姐之心,言实文小姐之言。殿元尚迷不悟,可惜当面错过。”状元道:“小姐如此用心,便错过也无悔。”湘夫道:“到得悔时,只怕晚矣!”
        言未毕,屏后转出一婢,状元一看,恰是曾见过、文小姐身边侍婢红萼,低低说道:“小姐命小婢传言如此:倩姑爷苦苦求殿元,只是小姐面求殿元也。而殿元见弃若此,少不得后日殿元转求小姐耳。”状元道:“我亦不愿见小姐面矣,又何求于小姐?”红萼道:“小姐又有言,倘殿元后日要求见小姐之面而不能,则奈何?”状元道:“若下官要求见之日,情愿跪门谢罪。”红萼又道:“石小姐亦有言,若殿元见弃小姐,并水殿元这头婚事亦不成了。乞殿元代为一言。”状元道:“水殿元另是一姻耳,与下官何涉,而使之亦不成了?”湘夫道:“文小姐既无夫,则不殿元亦无妇矣。”说罢,屏风后莺声一转,叫“红萼进来”,红萼既进去,云状元亦悻悻而回,不题。
        再表章太仆自水状元一番话后,实竟不知湘夫底里,一腹狐疑无从探索。是日回来,已知设宴请云状元,忙问夫人有何话说,夫人道:“只听说什么文小姐,后来又将松风扮做侍婢,叫什么红萼,出去对答一番。我问孩儿何意,孩儿道都是公子之计,只管笑而不说。”太仆一发疑了,欲到湘兰卧房来探湘夫端的。走过迴廊,转出西阁,只听卧房窗外一片笑语之声。悄悄走去,躲在窗下,只听得湘兰道:“姐姐这样好计,赚得状元的的确确认真,毫不知假。”湘夫道:“他只道石生是一个,文小姐又是一个。岂知当面与文若霞说话,偏要抢白,后日少不得跪门求见,也要受我的抢白哩!”湘兰道:“倘或他到底认真,姐姐竟无着落了。”湘夫笑道:“妹妹,倒有我愚姐着落,愚妹实无着落耳!”
        太仆听得说姐姐妹妹,大惊道:“难道我婿是文小姐化身的?”停了一会,只听得湘兰说道:“姐姐久已不施膏沐,今夜把个俊俏郎君变个轻盈美女,待小妹认一认本来面目看。”湘夫大笑道:“只怕一露本来面目,岳父大人将来没处去寻那云湘夫,怎么好?虽然云湘夫没处寻,水伊人倒有处寻的。”说说笑笑,一霎时果然梳起乌云,匀成粉脸,对镜一照,不觉自己倒好笑起来。湘兰大笑道:“可惜状元不在,若在就跪到明日,想也是肯的了。如今我和你真正方是姊妹,不是夫妻。”引得白苹、红萼都笑起来。正是:方着衣冠为白面,忽涂脂粉作红颜。
        当年借问谁相似,大小乔家撮合山。
        红萼此时也是女妆,白苹道:“好笑,好笑,倏忽之间姑爷变作小姐,松风变为侍婢,老爷可惜不在,老爷若在,不要惊坏,定要笑坏了。”
        太仆此时已听得分明,忙推门进去,大笑道:“老爷在此多时了。”湘夫、松风一时已变不及了,笑倒道:“岳父大人,容恕小婿无礼。”太仆也笑倒道:“我的贤婿哪里去了?”湘夫道:“小婿前日曾许岳父大人变个文小姐相还,今可谓不食言矣。”一霎时,合室哄然。
        夫人闻知,也来笑个不了。方知云湘夫竟是文小姐了。太仆正色问道:“小姐巧心俏胆,当日何不明言,遂置人于十里雾山,竟当面不见,奇奇幻幻,全无一点破绽,真正神如九曲之珠,智若弄九之巧,请将从来之事细细一谈。”湘夫道:“贱妾之计,万不获已。因当日家父罹不测之祸,朝廷有夷族之诏,故敢于万死一生中,冒耻不顾,借衣冠以饰面,假幕府以潜身。至于大人谬赏敝才,遂以赤绳见系于此,一时只恐露人眼目,累及大人,所以巧作此举,自全余生。今得云郎登榜,自可明目张胆。纵圣天子无赦罪之条,或可因云郎而推恩及于贱妾,少宽一死,亦不至贻累大人,故可露出行藏。然于云状元前,尚请大人秘而不泄,俟彼功名显着,然后可以明言,而奸人之衅无自入矣。”章太仆大喜道:“不意小姐闺阁中人,反胜须眉十倍,可敬!可羡!怪道语言吞吐,自始至以及今日,未尝说煞一语,何其心灵若是耶!老夫与云状元俱被瞒过,使非今晚窃听,不知何日拨云雾而睹青天也。但方才闻小姐所云水伊人之说,又不知什么巧计,并道真概。”小姐道:“贱妾以驾海瞒天之说,耽误令爱,自不得不与令爱作一云翘夫人,使蓝桥有吃浆之士也。故曾面向水生,代作冰人一语,而大姨夫、小姨夫俱已同作状元矣。”太仆大赞道:“若称文君千古之情,而私奔举未免遗丑当垆;红拂一双慧眼,而西明夜晤先已失身越府。至如小姐,才并文君,而正则过之,侠苦张姬而才又远胜。至于入幕中,而才智夺文人之席;射雀屏,而齐眉来姊妹之称。彤管班头,蛾眉失色。老夫辈已久为小姐包容矣!”小姐道:“事出创闻,何当挂颊?”太仆道:“失一快婿,得一闺英;得一闺英,获两快婿,老夫何幸,消受此人间大福也!”自此拜太仆为义父不题。
        再说云状元愤愤归院,伊人专等他归,一问石妹消息。岂知云状元怒气未平,将石霞文设席相诱,反被微言冷语,以至送还文小姐等话说过一遍,后将文小姐不归小弟,则石妹亦不归兄之说说知。水状元一番欲娶心肠早已冷若冰,凉若雪了,大笑道:“前兄有言,不应与无义汉作郎舅亲,这句话若合符节了。兄之美失而几得,竟有不看得之慷慨;弟之美得而至失,意有不欲失之流连,只觉功名之运大通,婚姻之事太塞耳!所恨者,石霞文何物妖魔而变幻若此,真正可遗以巾帼之服也!可惜章太仆一个端人,何不招了你我二人为婿,而早自失于检点,遂使既污,而不可复白也。”说罢,惟一笑而已。正是:今朝无不怨霞文,异日方知感倍殷。
        双膝黄金早已笑,请君长跪谢红裙。
        此后有分教:
        (足乞)(足荅)红丝,妄求系足;跷蹊绣幕,强欲乘龙。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十二回白丁公子狗洞里思食天鹅青眼泰山龙座前求婚丹凤词曰:癞虾蟆,活小鬼,没字之碑,妄欲谐连理。借问氤氲掌簿使,花蕊夫人,岂配登徒子。丈人峰,应自主,云与霞连,水向湘江止。丹诏衔来丹凤嘴,枉却劳心,到底原如此。
        右调《苏幕遮》
        话说云湘夫就是文小姐一段奇闻,人不尽知。过不两日,家中渐渐晓得了,一传十,十传百,竟说道:“太仆有两个女儿,向来怕人求亲缠扰,妆做了一个女婿掩人耳目。如今年已及期,不得不嫁人了。”但不晓得文小姐这段缘故。外边人信者半,不信者半。看看传入二状元耳朵里来,云状元道:“此掩耳盗铃之计也。毕竟一个就是文氏,一个就是石氏。看见我与兄两无成就,又不得不设局赚人了。你看将来必倩人来与你我说亲,水兄须将猿马心肠系牢,不可堕入他术中。”伊人亦唯唯不题。
        却说那白无文,自己一字不通,偏要讨一个有才的为妻;自己满脸生花,偏要讨一个有貌者作配。访来访去,不惟才貌兼全者绝少,即有貌者一概没得。若论闺阁中岂真无一个有貌的女子?只因白公子一副嘴脸,自己也看不过了。曾有人编他两只《黄莺儿》道得好:君面好蹊跷,似锤馗,锅底焦,痘疤好似珍和宝。舌儿带刀,口生乱毛,更兼装出诸般俏。爱风骚,丫鬟尽怕,私下把头遥蠢杀白家郎,做文章,心便慌,不思茶饭呆呆样,笔儿似樯,写来屁香。欹头曲尾田家帐,没思量,天尊苦恼,腹痛肚中膨。
        自此有了口号,越发没有人与他说亲了。
        忽一日,竟闻得了章太仆家有两位小姐,忙来寻那晏之魁。那晏之魁已曾娶过一个,因死了,思量续弦。白无文对他说了章小姐才貌兼全,闻来甚是动火,与兄各娶一个,岂不甚妙?晏之魁欣然道:“有如此尤物,怎么许久以知?我和你今日不若先降到太仆家中,去呼他几声‘岳父大人,小婿要求令爱为夫人,万望不吝。’他若不肯,‘岳父大人’、‘小婿’已叫得烂熟,名分定了。此计可妙么?”白无文道:“不妥,不妥。闻得这章老儿极是奇怪,见了你我这副贵相,先扫去一半兴。倘然要考起才学来,那时节,亲事未成,先要急杀了。”之魁道:“如此怎么处?”无文道:“闻得亲事必须媒妁,我与兄不若各回家去,求父亲为妙。我的求你父为媒,你的求我父作伐。谅一个天官之子,一个都宪之儿,这小小的太仆卿,自然惟命是从了。那时娶到家中,恣意作乐,真正快活杀了!”之魁道:“被你这两句话我的骨头先是酥推了。可快快回去,速速求亲,明日行聘,后日做亲,尚要迟两日哩!”
        两个说完,果然各自回家对父亲说知。那儿女之情人人有的,儿子这等说得如花似锦,岂有不听之理?先是白左都去望晏尚书,求他为儿作媒,晏尚书亦以其事相托说出来。都是章太仆之女,各各应允。
        左都别了吏部,即到太仆家来。有人通报,太仆忙忙接进。相见时,左都极其谦恭,太仆忙问道:“不知都宪公有何贵干,枉顾蓬庐?”左都道:“下官非为别事,因冢宰晏公令嗣,少年英伟,学力文章人人传诵,志不苟谐伉俪,必须金屋阿娇方许纳璧,所以未获齐眉。闻老冏卿令闺爱四德优娴,足与冢宰令嗣相当,下官特作月下老人,以为秦晋系丝之使,老冏卿谅不见拒耳。”太仆笑道:“足承都宪公雅意、冢宰公俯垂,岂不甚愿?但两小女俱已有托,不获仰攀显达,方命之罪,容当负荆。”左都道:“晏公朝廷重望,将来台鼎之期,不卜可知。令爱与令嗣成婚,未尝有所屈辱也。倘佛晏公之意,老冏卿能无虑乎?”太仆变色道:“婚姻大事自应择婿,岂以势分炎赫,遂易我从?若眷恋名位而以子女求媚取荣,此真狗彘不若矣!岂君子之心乎?断不敢奉台命。”左都见太仆说得斩钉截铁,没奈何,只得告别。
        白左都方去,晏吏部又到了。太仆接见之后,便谢罪道:“方才都宪白公屈驾到此,为贤郎未曾受室,极道冢宰公不弃寒微,欲与卑职连朱陈之好。不料小女福薄,俱已字人,不获从命,有佛冢宰公重聘厚情,故敢请罪。”晏吏部道:“原来令爱已许人了。所许何人?”太仆道:“所许云、水两位殿元。”吏部心下正不足意两人,便冷笑道:“他两位是簇新少年状元,自然该许,老夫辈过时颓货,料然不及他的。但是慢慢看去,新的可交,还是旧的可交,就是了。”太仆也笑道:“卑职这顶纱帽久已不欲戴了,蒙圣恩不获乞骸之举。若冢宰公可以见怜,得遂鄙愿,感踰百朋。”说得晏吏部无言可答,便艴然而去。
        太仆将此二事与二位小姐说知,文小姐道:“婚姻岂可势位相加,料也奈何爹爹不得。但是二状元处未曾订得着实,怕他别有所图。”太仆道:“我亦虑及于此,欲央人去竟说我还有两女,与他作合,料必不辞。”文小姐道:“如此万万不能成了。他毕竟疑是石霞文之计,为文小姐、石小姐两个作暗针也。”太仆道:“如此奈何?”小姐道:“孩儿倒有一妙计,不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状元之心牢牢系住,两状元之身牢牢缚定矣。”太仆与湘兰小姐无不叹为奇绝,太仆道:“只是得一个不尴不尬人去说方妙,此人倒也难寻。”文小姐道:“孩儿倒寻一个绝妙的人在此。”太仆忙问道:“是哪个?”小姐便将前日松风来此说破的那秋人趋原与二状元有旧,央他去说,决不疑心。太仆便将名帖去请秋人趋。
        却说秋人趋在京开店,看见云、水两人中了状元,绝不与他计较,竟将梅再福的名认了自己真正姓字,久假不归了。心里思量要亲近两个状元,又恐章太仆女婿会面说破,不好意思。正在那里巧画一条计策去□相知,不期的太仆名帖相邀,满心欢喜,便欣然将胡须刷得光光,衣裳穿得楚楚,巾儿带得方方,牙儿漱得白白,方马鞋儿着得齐齐整整,白骨扇儿揩得干干净净,一程来见太仆。可躬尽瘁,满面添花,“老先生”、“老大人”,忙忙打恭;“晚生”、“小子”,“小子”、“晚生”,急急称呼。太仆与他说知此事,授计而行。
        人趋欢喜无外,即便领命到状元院中来。将两个禀揭央门上人传进去。两个状元各将揭儿开看,只见上面写着:晚辈旧相知秋丰贱号人趋谒见云锷老水伊老殿元老爷大人足下,幸祈勿拒,至感至感贱名单具外又有两个单帖上写道:眷侍晚生秋丰拜云、水二状元看了,笑个不住,只得出去迎接。秋人趋看见来接,此身如在梦中,又如在浮云里,几乎曲折了腰,拱酸了手,口中不绝道:“晚生该跪门求见,怎么倒烦二位状元爷劳动。”再不肯走,又道:“状元爷请先,容晚生跟随而入。”转是云、水两个笑道:“秋兄旧相知,何须如此?”人趋万分不安,只得一拱道:“小子无状从命了。”缩缩退退、(足局)(足局)促促,一路趦趄不前。到了院,忙道:“二位状元爷请台座,容秋丰拜见。”未及回言,又膝儿喀然跪在地了。两状元慌忙搀起,道:“秋兄如此过举,小弟们倒不安了。”然后起来相见,无数巧言令色,又足恭之态,不暇细述。坐定椅上,如有芒刺屁股,也不着实。
        水状元道:“自西湖一别,不料又两年矣。”人趋忙打恭道:“原来状元爷还记得。”云状元道:“两年来妙技想一发精了。”人趋又打一恭道:“托赖状元爷洪福。”水状元道:“秋兄今日有何见教?”人趋忙答道:“小子无事不敢擅见。只因有个章……”说了半句,竟不说了。原来慌慌忙忙,几乎说出章太仆央他来的话。云状元道:“秋兄为何说了一个章字便住了。”人趋忙转口道:“不是说章,是说相。京城外有个相氏,向系旧族。如今有两位小姐,年方二八,才貌兼全,有一令兄,名为相水兰,哥妹三人面庞仿佛,不肯轻易择配,必要天下才与相敌者,方许嫁之。小子闻两位状元爷尚未娶夫人,特来作伐。”水状元道:“承兄盛情,只是不要假借他人名色方好。”秋人趋连忙答道:“天下惟有小子秋人趋这样老面皮假借名色,此外岂犹有其人耶?况那相氏现有兄在,状元爷欲观其妹,观其兄即可知也;欲试其才,即时出题立等,其才亦无不可知。要假哪里假得?要冒哪里冒得?状元爷高明贵人,自能明见万里,何必狐疑?只怕舍了这两个才女,再无人可配状元爷了。”
        伊人便对云状元道:“秋兄既如此说,明日便同云兄一往以试其言,何如?”云状元道:“小弟只为总戎一片美情,此心不忍相背,水兄竟自去罢。”水状元道:“云兄何痴也!琵琶已在他船上弹矣,而犹恋恋此造琵琶之人。况覆水之谈,兄意坚矣,而犹作此想,将无藕虽断,而丝犹未断耶?不然,守硁硁之小信,忌宗嗣之大计,窃为君子不取也。”云生被水生几句话打动了心,便道:“章台之柳,既已攀折他人手矣,尚何未断之丝?今闻兄谕,风流肠肚本不坚牢,被伊牵惹,能无断乎?”水生大喜,对人趋道:“云兄已肯作刘晨,明日阮肇当携手同行,而入天台矣。但不知果有仙姬否?”人趋道:“梅再福可以假得,刘晨、阮肇亦可以假得,状元爷竟学秋人趋后身耶?”说罢三人大笑。留了人趋便饭。
        人趋别后,即忙报知太仆。太仆忙于城外寻个幽避之所,将二小姐乘夜抬往,没人得知。
        后日,人趋果然同了两状元出城寻访。两状元于路商议,将名姓果然改了:云状元改姓名巫云,水状元改姓名蓝水。人趋已识居处所在,转是逢人便问,所问之人即是太仆差来打点应答的。到了一个所向,真是绿水绕孤村,青山围小屋,好鸟有声,野花无数。水状元心中怏然大喜,道:“所谓天台,是耶?非耶?”云状元亦道:“洞口桃花何在也,不知果得享胡麻饭否?”
        说话之间,早已见幽人之室矣。人趋假问一声,即便推扉,而无如十扣不闻。流连半晌,始有俏书僮启扉而出。忙将名帖接了进去,复出来说道:“家相公偶抱微疴,不及奉接,请相公进去会罢。”
        三人一径进去,果然幽窗寂静,白日羲皇可接;小苕沉绿,半帘花鸟相窥。书僮道:“相公请坐,家相公即刻出来了。”不半刻,“呀”的门响,只见一个少年秀士飘飘然有处云之志,渺渺焉真如玉之姿,不让渡江的司马,宛然掷果的潘安;假作病容,愈增波俏;佯为呕秽,益见丰神。与三人揖罢,低声微气,若不胜言,说道:“承三兄远访,本当陪侍。奈弱体多灾,久羁庇褥,即欲归寝,幸祈恕罪。如有台谕,不妨令小僮传命。”两状元道:“不期兄有贵恙,反搅起居,请自便安,何敢过劳贵体。”相水兰便一拱道:“得罪了。”即便进去,而两状元怅怅然如有所失。
        秋人趋对那书僮说道:“这里巫、蓝二相公,当今有名才子,久闻你相公奇士,特来拜访。”说罢起身,扯书僮一边,说些儿鬼话。书僮早已会意,忙到里面去。一会即出来,传说道:“家相公传言,二位相公天下仙才,自有飞琼蕊珠作伴。家小姐尘凡陋质,何敢仰缔潘杨,以辱有名才子。但既蒙枉顾垂青,家小姐各有诗题请教,不吝珠玉,幸即挥毫。”秋人趋便笑道:“你家相公小姐倒会难人。毕竟疑两位相公不是才子,故要考一考以辨真赝么?既如此,快将文具出来。”只见书僮进去,捧了笔砚,各将锦笺一幅,铺在古几。巫云一个诗题是“云破月来花弄影”。云状元凝思半刻,早已挥成了,道:巧云欲傍广寒宫,思见妲娥竟不逢。
        夜半偷闻丹桂声,花枝含笑上帘栊。
        蓝水一个诗题是“返照入江翻石壁”,水状元也不假思索,一挥而就,道:江水悠悠最有情,夕阳倒影万峰明。
        长流如向蓝桥去,应化芙蓉一座城。
        写完,秋人趋俱接来,一看,大声赞之不绝,即便将诗付与书僮道:“两位相公,诗中之状元也;而两位小姐,岂非诗中之状元夫人乎?”两位相公请为传语道:“诗既成矣,两位小姐倘蒙许可,即步原韵见还,幸勿吝教。”
        书僮果然拿了进去。不一时,和诗已双双俱到,只见书僮呈一笺与云状元道:“此大小姐之作也。”上写道:奉和云破月来花弄影原韵无心出岫到蟾宫,既见姮娥叹不逢。
        一片彩霞云外落,光摇花影进房栊。
        一笺递与水状元道:“此二小姐所作也。”上写道:奉和返照入江翻石壁原韵湘江不尽足知情,石壁翻空情愈明。
        谢得余波涵返照,芙蓉一语破愁城。
        两状元大惊道:“应对之敏,诗思之巧,兼擅其长。红粉一席,夺我凤凰池矣!惟秋兄则不知天台路有如此捷径也,今将何以慰我二人?”人趋道:“二公未要着急,少不得将来仙女供刘阮之唱随也。”即将二生之意转对书僮说了,要求许允。书僮两两传述道:“家相公言:家小姐雏莺学语,何敢与凤凰比肩;荆布陋姿,何敢与仙姬并立?乃蒙二位相公见赏若此耶?若不弃葑菲之根,亦愿供箕帚之役。但百年大事非可草率,秋相公既执柯盟,须择吉以纳采,方为郑重。若只凭红叶一诗即可作缠头疋锦,倘后白头致寄,保无遗悔茂林。相公说话如此,秋相公斟酌可也。”秋人趋道:“这也说得有理,必要二公择吉聘定,然后听凭,二公意下何如?”两状元目醉心迷,唯唯不迭。人趋便讨历日来看,择了吉期,同二生谢别。书僮代命,送了出门。
        一路归院。至期,果然纳采,仍将巫、蓝二姓出帖。你道书僮何人?乃是白苹假扮的;相公何人?是章小姐假扮的。恐他不知面貌,故略出来见一面。又恐章小姐不比文小姐扮男人熟,露出羞涩之态,故妆作病形,一出即进去了。此都是文小姐之计。
        这且不提,再说那晏、白二公,因太仆不肯许婚,暗暗使人访缉,方知未曾许配云、水二生。又打听云、水已聘相氏之女,大怒道:“这老儿!竟如此可恶!以冢宰之势,都宪之尊,竟不能求一太仆之女为媳,难道罢了不成?”两个商议定了,各上一本,要求天子主婚。天子道:“婚姻,人道之始也,须两相配合。二卿既有佳儿,朕须面论章卿,令彼心允,不得勉强从事。”便传旨召太仆上殿,谕以晏、白求婚之事。太仆面奏道:“臣迈年无嗣,倚二女为后计,须当择人而配。二女得所,则臣亦得所矣。今晏、白二子惟务花酒流连,不与诗书对面,依父势力长城,藉荫袭为衣钵,若臣以二女献谄取荣,不顾身后,则误二女,实即自误也,此臣所以不敢轻许。今蒙圣谕谆谆,何敢固为隐晦。伏乞陛下即召二臣之子,出题面试,如果尺有所长,臣甘伏逆旨之罪,将二女送婚二宦,万无所悔。惟陛下裁之。”
        圣上果准了奏,即传旨召二子上殿面试。二子吓得魂不附体,没奈何,病又生不及,死又舍不得,不来又恐违旨,只得随旨入朝。圣上道:“章卿道汝二人学问未充,恣情外务,故不肯以女见许。朕命召尔面试,如果有才可取,当撤金莲烛送汝成婚也。”二子只得拜谢。圣上又问道:“汝二人善于诗词么?”两个大着胆道:“臣等究心理学,不暇旁骛诗同,实未曾学,有所不知。”圣上喜道:“如此则是有志于《诗》《书》了。朕就出一题,作一篇文字罢。”圣上便将《四书》一览,因无文姓白,就出了“犹白之谓白与”一节,因之魁姓晏,就出了“晏予以其君”二句,赐了纸笔。
        从早至午,苦思力想,单做得一个破承题。思量望人代做,这个所在,谁敢虎项捋须?圣上等得不耐烦了,便问可曾完否,二子拜答道:“臣等向来文思最为敏捷,今见天威咫尺,思致苦索,破承题方才做完。容臣等归家做绝妙的,以呈御览,感激无任,瞻天之至,谨拜恳以闻。”天子笑道:“汝要归家做完,则金莲烛亦撤不成,二女亦无福消受矣!”忙叫内侍取他破承题看。只见白无文写道:一节而十白焉,可谓白而无加者矣。盖天下何物为白之至焉哉?必若孟子所云:一白而再白,再白而三白,三白四白,五、六、七、八白,以至九白、十白焉,则可谓一白而无不白与。
        又看那晏之魁的,只见写道:
        上有雄晏子,而下则雌晏子可知矣。夫晏子因有雌有雄也,今之在上者非雄晏子,在下者非雌晏子耶?宜乎其得意而显也,又谁管其仲不仲哉!
        圣上看罢,忍不住笑道:“如此污秽之才溷入成均之地,即朕有子如此,恐无人肯以女为妃也!奈何晏、白二卿不自为耻,而反见怪章卿,以致渎奏,几致污蔑章卿二女。理宜问罪父师,姑念二卿国之重臣,将二子黜归,就学三年,二卿罚俸三年以惩不教不学之耻。章卿二女,听其自许配人,免得再有曳白之子希冀牵丝,以自取戾。”
        天子说罢,太仆即上前奏道:“臣长女许配云剑,前因《甘露诗》,已奏知圣明矣。次女欲配水湄,但俱未有媒妁定盟,以致强求入幕,若得圣明面谕二臣,臣女之幸也。”天子大喜道:“朕不意二卿尚还未娶,卿女正宜配之。朕当为卿面谕。”太仆谢恩而退。正是:他求我不肯,我求他不应,天子做媒人,男女方相称。
        此后有分教:
        青城山下,重会故人;金华殿中,忽逢月老。
        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
        第十三回担水卖人奸兵部当场遗丑命题限韵圣天子枉驾为媒词曰:丑妇常称嫫母,当前又有无盐。强将花烛要求欢,怎奈才郎不愿。豚犬遗惭道路,反来致憾英贤。狐群狗党合成奸,遂使功臣名显。
        右调《西江月》
        话说云、水两状元,自从纳聘相氏,专等到冬,择吉为亲迎之举,快心满意,以为失了佳人,究竟又得了佳人,岂知所得佳人究竟是所失佳人也。此翻被文小姐算无遗策,藕丝儿已缚住了鸿鹄翅矣。湘兰道:“姐姐许多神谋鬼算,真有七纵七擒之妙手。假使诸葛复生,不是过也。”文小姐道:“愚姊尝对妹妹说才子想慕佳人,如旱思雨。有佳人而不想慕,非真才子也。然使人称曰佳,而名节有亏,如金瓯已缺,玉壶不全,才子犹然想慕之,则又非真才子矣。云状元之想慕未尝无也,而一见失了名节,遂不复顾,此正真才子之意气发露处。若元微之之于崔氏,不过一风流荡子也,而究竟有憔悴羞郎之恨;司马卿之于文君,不过一琴心相识也,而未免有皑雪皎月之吟。故不经一番磨练,如岁寒松柏,经久不渝,而才子始信天下真佳人之作为远胜寻常万万也,而后心折矣,意屈矣,即赏叹矣。此愚姊之所以反复布谋,非敢簸弄两人也,正欲其后之屈折叹赏耳!”说完,太仆朝回,将晏、白公子之事说知,两小姐无不称快。又将许配两元、天子主婚之说细说一番,两小姐且愈为得意不题。
        却说詹有威自从陷害文总戎之后,自为得计。单是所生一女,名唤多娇,年已过了二十,尚未字人。若论兵部品秩之尊、爵位之显,岂无一个宦家子弟求射雀屏?只因这多娇面虽涂粉,这几个麻疙瘩究竟不能涂抹;发虽加□,这一个光葫芦,如何掩得真形;衣虽熏香,这一阵葱管气焉能时常扑鼻。问身才,则寸有所见,侏儒国之佳人;问金莲,则尺有所长,祀郊媒之巨迹。秋波虽俏而朝天,春山虽远而如剪。丁香舌重有千钧,瓠犀齿色如象牙。十指似槌,自谓纤纤春笋;两唇如钻,谁称小小缨桃。其余妙处无口可述,所以阎罗天子见之亦畏;催命判官闻之亦惊。哪里有人上门求亲?詹兵部心下十分不快,常常埋怨夫人道:“这样一个好肚子养出这样女儿。”夫人答道:“相公也有分的,不要单埋怨我。”若论他不要拣精拣肥,嫁时也是易的,怕没有饥不择食的子弟。偏是詹兵部自道官高,这样女儿还要拿班做势,必要嫁一个少年风流显达之婿,岂知越拣越迟。
        忽闻云、水两状元俱未有婚事,心中大喜,便对夫人说知。夫人道:“两个中哪一个好?”詹兵部道:“云氏与吾旧有心迹,今日要他做女婿,是被人笑话了,不若水状元为妙。”夫人道:“既如此,该早些央媒人去说了。”兵部道:“若央媒人去说,这事便撒了。不若预备花烛,并结亲应用之物逐一打点停当,待我发一名帖去,单请水状元。待他一到,略说几句,他若应允,不消说了;若有推辞之说,扯他进来,竟与女儿结了亲,这时节,他就有翅也飞不去了。结过亲后,他总有口,也难分说了。这个计策可好么?”那女儿在旁听了,止不住笑嘻嘻道:“爹爹好妙计,快些去请那状元来,早早做亲。”
        兵部定了计策。择下一日,果然发一名帖,单请水状元。水状元惊讶,与云状元道:“他与小弟素不相知,又且衙门各别,不知何事特请小弟,其中必有蹊跷,回了他罢。”云状元道:“无故而亲,必有所谓。闻彼有女与宿瘤相匹,莫不是要吾兄作玉润之卫玠否?”水状元道:“鸱枭安可与祥鸾为类哉?竟回了去罢,省得又费一番唇舌。”遂回了不去。那知兵部仍差人来说道:“家爷有一位小姐,今日许聘一宦。因姑爷与状元爷同郡,故特请状元爷一会,以问其详,非有他意。”云状元道:“既如此,去也无妨。”
        水状元遂依了,亦写一名帖,青峰跟了,一径到了兵部门首。早已有人报知,兵部忙来迎接。进见后,水状元道:“方才尊价说令爱小姐许配敝郡何人,特蒙见召,不识有何台问?”兵部大笑道:“小姐未曾许配,特欲与贤殿元结丝萝耳。惟恐状元不肯枉顾,聊作此言,以相戏也。”水状元道:“婚姻大事,大司马不要认为戏谈。”兵部道:“非戏言也,乃真言也。老夫预择今日,已准备花烛,专等状元驾到,即便合卺矣。老夫实慕殿元年少高才,恐尊意不肯俯就,故走无媒径路。今好事相就,幸毋见拒。”忙叫乐人作起乐来,喧喧箫鼓,闹耳不休。水状元失惊失色道:“大司马不要认差主意,晚生已下聘于相氏之女矣。糟糠安可弃,而竟欲以势位压人矣。”兵部只管笑道:“老夫主意不差,只怕殿元主意倒差了。业已鱼入笱中,鸟归笼内,即欲跋扈,无水矣;若要飞扬,无路矣。若言已经聘定,小女愿备小星之列,何如?”水状元作色道:“晚生曾佩圣贤之教,诵诗书之训,岂肯作禽兽之行,以伤风化乎?”言罢,即便起身欲出。只见里面家人仆妇身上都披了红,挨挤不开,便将状元拖的拖,扯的扯,尽道:“状元姑爷,乞速速进房,与小姐成亲。”连那小姐听得喧嚷,走出来偷瞧,见状元风流标致,欲意也来拖拖。
        此时状元急得没法,乱嚷道:“就要成亲,也须好好讲话,怎么这等行径?真正可笑之极了!”兵部方说道:“殿元既愿成亲,不须如此扯拽。且叫傧相念诗赋起来,请殿元好好进去。”方才这些家僮仆妇逐渐走开,耳中只听得笙箫细乐,淫淫不绝,水状元没奈何,想下一条计策说道:“大司马既要晚生为赘,岂有无媒而娶之理?待晚生写一书,请云年兄来,浼他作伐,方为成礼。”兵部大笑道:“原来殿元之意必须媒妁以成好事,这有何难?云殿元与老夫不十分契合,何须烦渎他来?待老夫发两僮去请白都宪、晏冢宰二位来,浼他执柯,岂不妙于云殿元乎?”水状元闻言,尤急得没法,真正有翅难飞。只见兵部果然发帖去请晏、白二宦了。
        且说青峰小斯,起初听得鼓乐声响,只道戏弄,不料后面竟将状元拖拖拽拽,竟认起真来。便乘他嚷闹,不提防溜了出来。急忙忙走回院中,一五一十报知云状元。云状元大惊,想道:“此真正无耻小人,深为奇事,若非天子一旨召之,则不可解矣。”忙忙冠带去面圣上,圣上又退回宫了。急得没办法,只得到司礼监中,央他进奏。圣上得知此事,也觉好笑,即手书一道旨意云:速召修撰官水湄便殿封事,临轩以待。
        这时节,兵部方请到晏、白二宦。那晏、白二宦因章太仆以女许配两状元,自己罚俸,儿子出丑,心中恨恨不忘。闻兵部之女丑陋非常,今配水状元,要他执柯,心中大快,忙撇了正事,匆匆而来。水状元明知一丸药合就了,恨无壶公缩地之法,惟呆呆不语。那三个笑容不绝。兵部排起一席喜宴,管待大媒。方欲得一杯酒,忽内侍早将旨意捧到,方知召水状元入对,喜得水状元如死里还魂,惊得三个人如乞儿没棒。兵部忙对司礼监道:“公公,今日下官招赘状元,肯容片刻待合卺毕入对,定当谢德。”司礼监道:“皇爷临轩待对,哪里可迟一刻?三位必要留住殿元,本监就去回旨了,悉听皇爷主意。”三人无言可答,眼睁睁听水状元跟了太监起身,出门时拱一拱道:“有虚盛情,得罪了。”正是:被人笑杀詹兵部,今番熬杀多娇货。
        没趣气杀白左都,扯淡恼杀晏吏部。
        此时鼓不鸣,锣不响,傧相无颜,乐人减色,家人一场扫兴,小姐咽了残涎。谈的谈,笑的笑,詹兵部一发难为情了。晏、白两个道:“方才小弟未来之时,老主意结了花烛,不怕这小畜生胡赖,然后小弟辈至,应一应故事,这是绝妙的了。”兵部道:“小弟哪里料着有这一道旨意,自以为瓮中之鳖了,故尔迟迟,不以为意。不知这道旨意霹然来的,想是被人走漏消息。”那家人在旁道:“小人请晏爷时,见云状元头踏前来,忙忙的,想是入朝。”詹兵部跌脚道:“是了!是了!一定是这小畜生了。起初小水身后跟一个小厮,后边不提防被他溜去报知的。”晏、白二人道:“怎的詹翁作事这等不精细。”
        三人正在谈话,懊悔之时,只见一角文书飞报军情。看时却是成都府来的,报称青城山寇势甚炽,速乞调选贤将,发兵剿灭,以安地方等语。詹后部道:“前日贼势尚微,文斌尚然陷设;如今贼势蔓延如此,恐不能荡平,奈何奈何。”白左都便接口道:“司马公如今正可出一口恶气了。”詹兵部忙问何计,白左都道:“云、水两个小畜生,但知文事,舞弄毛锥而已,哪晓得韬略中枪刀的武备。明日司马早朝,奏过圣上,言贼势甚是猖狂,宜选贤能授职,荡平安辑等事。圣上必然问起何人可将,那时待小弟保奏云剑文武兼才,可专调任;冢宰公就保奏水湄谋智有余,可参写机。哪白面书生岂知兵事?管教他双双头颈付于贼人之手,岂非一网打尽了!”詹、晏二人拍手大赞道:“好计好计!”白左都道:“还有一说:倘他侥倖成功,也不可不虑。请预先觅一个刺客,假作投军,乘机杀了二人,尤为干净。如此计策,便将章老儿两个女儿多做了望门寡,你我三人恶气都出尽了,此所谓借刀杀人,绝不费力。”商议已定,各自回衙、专待明早上疏不题。
        却说水状元随旨入朝,见云状元也在朝房,方知旨意有来由也。司礼监回复天子,天子即命召二卿内殿对事。二人即忙进了内殿,拜谢已毕,天子就问詹兵部招赘之故,水湄备述其事。天子笑说道:“晏、白二卿以不才之子妄欲求婚,詹卿以不扬之女妄欲逼赘,可谓千古创闻,此皆朕之过也。”二状元忙跪谢道:“此系臣等之事,陛下何过之有?”天子道:“朕实不知二卿尚未纳室,前日章卿欲以二女配嫁二卿,朕方知之,并欲朕主其事,朕已面许。因两日奏疏纷烦,未遑与二卿说知,以至水卿今日又遭此窘,非朕过而何?今特以此意晓卿,卿其择吉以娶可也。”
        二状元相顾失惊,上前奏道:“蒙陛下垂念微臣,欲以章太仆二女配臣,二臣诚出望外。然臣等已实聘相氏女矣,今若又奉陛下之命,将来置相女子于何地?况臣等闻太仆止有一女,已嫁于人,今忽称有二女,其中暖昧之情是难适度。伏惟陛下鉴察。”天子道:“卿等聘定相氏之女,朝中诚无人知,理难再娶,但朕已面许章卿,将来亦置二女于何地?况章卿定有二女,所以晏、白二卿为二子求婚于前,章卿亦为二女求配于后,又何暧昧?又何难度?料章卿必不于朕前作诳语也,二卿如此疑猜不信,朕当同二卿临章卿家,引二女一见,何如?”二人忙谢不敢。
        早已传旨,摆列銮舆,天子登驾,幸太仆家。太仆闻知,远远忙排香案,迎接銮舆。文小姐闻知驾幸,预晓得为婚事而来,与章小姐说知,即忙妆扮起来:裙拖湘水,髻挽巫山,环珮铿锵,带裳摇曳。真正如天仙彩女一般等候。天子一到,早已同了夫人山呼拜见。拜毕,即便转身入内。二状元偷眼一看,虽不十分细看。然而绰约仪容、惊鸿游龙之态已隐跃于目前矣。前日相氏之女只见其兄,犹且情不自持,况今章氏之女亲见其面,岂能无动人乎?天子见二女丰姿绝世,顾谓二状元道:“二卿见否?前以为一女有婿,今则双女无夫,章卿岂诳语乎?”便唤太仆近前说道:“朕以卿前日之言面谕二卿,而二卿谓卿家一女,已适于人。今有二女,中多暧昧,卿且细辨以释其疑。”太仆道:“臣有一婿,乃假婿也;臣有一女,乃义女也。假婿、义女在或有或无之间耳。今已还乡,如云归岫,如石投海矣。假使二状元与臣女合卺之期,少不得假婿、义女出见一面,又何暧昧之有乎?如他日有别出之情,不合所言,愿甘伏罪。”
        天子又对二状元道:“卿谓何如?”二臣又对道:“陛下洪恩,老太仆盛意,非不感佩。但臣实聘相氏之女,亦非诳语。”因备细奏道举唱和诗及吉日行聘之礼俱陈于圣前。天子又对太仆道:“如此奈何?欲以卿女为正,则彼已先定相女;欲以相女为正,则卿女又有碍矣!卿与二女细商可也。”太仆谢恩进内,忙出来奏道:“臣问二女,二女说道:‘情愿先娶相女,后娶臣女,愿让相女为正,臣女为妾。’”又将袖中两本诗稿呈上御前道:“臣恐二状元疑二女无在,今将诗稿进呈御览。”圣上一看,只见一本上写“章湘霞”,一本上写“章湘兰”。略看一、二首,大赞,对二状元道:“二卿非二女不足以为妇,二女非二卿不足以为夫,二卿今当首肯矣!”两个状元相对犹豫不决,天子又道:“二卿疑诗稿非二女所作么?朕当出题面试,令卿四人唱和,即当玉镜台之下可也。”于是天子举笔亲书:云剑题曰藏霞,寓意娶湘霞也;水湄题曰采兰,寓意娶湘兰也;湘霞题曰迎云,寓意配云剑也;湘兰题曰止水,寓意配水湄也,俱限成字韵。云、水二人见天子命题限韵,此时亦无可奈何,不得不从了。
        不一时,只见四人之诗一齐俱呈御览。云状元《藏霞诗》云:圣世祥开起赤城,飞来一片伴云生。
        小臣意外承天赐,金屋收藏奏九成。
        文小姐《迎云诗》云:
        卿云烂漫凤城生,欲与飞霞闻丽明。
        两意相迎天散彩,赓歌喜起一时成。
        水状元《彩兰诗》云:
        幽谷香从王者生,同心藉尔得机成。
        采来欲作衣间佩,操里声谐谢圣明。
        章小姐《止水诗》云:
        千顷汪汪波独清,游鱼得尔自关情。
        东西且莫流无定,帝命填桥好事成。
        天子看四诗已毕,逐一嘉赏道:“四作各有关情之处,而又不失应制之体,真朕世之祥麟瑞凤也,朕岂可不和一首以誌喜起之盛乎?”各将四人赞一句云:五色鱼鳞绕帝城,一天霞彩远相迎。
        水光遥与云华映,气结芝兰教道成。
        是日,才子佳人唱和风流,天子亦为之动情,逐道:“结缡之后,朕当召卿夫妇登殿,赐宴唱和,以见佳人才子相得益彰之盛事也!”太仆并二状元俱各谢恩。太仆欲命二女谢恩,天子言:“夫妇,人道之始,今既两相缔结,俟于归之后,同二卿谢恩可也。”说罢,即便摆驾还宫。正是:一波未定,一波复起。
        天子爱才,文章有喜。
        此后有分教:
        两个佳人,变作六个;六个佳人,合成两个。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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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三军奏凯方表是男儿一疏朝天始成为侠烈词曰:昔年曾赠张华剑,今日故人重得见。峨嵋一旦整峨嵋,虎面由来非虎面。凯歌声里人欢忭,草莽臣登天子殿。封章一上九重知,害正权奸多远窜。
        右调《玉楼春》
        话说天子回朝,二臣谢恩归院。云状元对水状元道:“弟以为太仆二女即文氏、石氏之化身,假婿是石霞文,则二女必是文小姐无疑矣。弟初时订交石霞文,以为才子之难得,仅得一见,而不意又遇吾兄,始信才不限定。然霞文始终易辙,兄则经久同心,则霞文之才,才中之贼;而吾兄之才,才中之仙也。虽有才而欲全其才,究竟是难的了。初时约婚文小姐,以为佳人不易有,仅得一逢;而不意又有相氏之妹。既得相氏之妹,忽而又得太仆之女,始信佳人原非意定。可惜文小姐失身改弦,不得于二女同举齐眉之案,此心反忽忽欲动耳。”水状元道:“兄云假婿义女,太仆言已归乡,日后也还要相会。但石兄既去,其妹岂有尚在此之理耶?承圣天子眷眷于你我二人,太仆又拒绝他人,而坚欲相配,此意又十分执拗不得。弟亦可惜石氏之妹,才妹不凡,而忽有不成婚之说,遂使闺中少一唱和之友,亦为恨事。然弟与兄天涯异处,而聚首一堂,今已作相氏之姻娅,而复成章女之姨亲,亦天之巧于成就,不欲才子佳人天各一方也。但天子犹欲鸣雁之后登殿谢恩,尚有一番酬唱,弟与兄当整备诗料,不可使二女反夺诗人一席,方为妙耳!”云状元亦笑而然之。自此两人朝夕吟咏以待成婚不题。
        且说詹兵部专等早朝,即将青城山寇炽之事奏知天子。天子忧形于色,道:“此寇为害多年,屡屡骚动不宁。迩年以来,损兵折将,毫无功绩。不谓日前又如此告急,怎得一个智勇兼全之将,一举殄灭此囚,朕心方快耳。”话犹未毕,只见白左都上前奏道:“连年不能灭寇者,以举荐非其人也。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伏见状元云剑少年历练,智谋有余,使之讨贼立功,必能一月三捷。况古之羊祜、杜预以书生树建伟绩,剑诚今之祜、预也。惟陛下推毂,任之川西,川可平矣。”天子道:“剑乃白面书生,焉知兵事?卿欲挟仇中伤耶?”左都惊得面如土色。只见云状元上前奏道:“公尔忘私,君尔忘身,国尔忘家,事不避难,臣之职也。况班定远投笔封侯,司马卿檄定巴蜀,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昔虞诩、张纲曾为梁窦中伤,欲置其命于贼人之手,而甯季、张婴束手就缚,欲害二字反使名流后世。愿陛下枉臣以讨贼之职,授臣以专阃之司,赐臣得以便宜行事,无使权倖于中阻挠,无一月而贼可平矣。虽白虎如之荐举,不出于至诚公心,而臣自料可当其职也。”天子大喜道:“不料卿如此胆略,朕复何忧?”即令带兵部尚书征川大将军樱却又见晏吏部上前欲奏道:“臣闻将在乎谋,不恃乎勇,然一人之谋有限,必须参赞而成。伏见状元水湄与云剑才智相若,况交契异常,使之参谋帷幄,必能同心共济。惟陛下察焉。”奏未毕,只见水状元即忙答道:“此是一网打尽之计,欲使臣二人委命于贼也。然柳浑书生,张延赏不能及之,况一隅之贼势如冰山,臣愿与剑同事,殄灭此寇,以图报效于陛下也。”天子闻言一发大悦,即命水状元带兵部左侍郎征川参军樱天子亲拔三千羽林军,武库中铠甲器械俱极鲜明,又调两员挂印总马为先锋,带领七千人马。又赐上方剑、空头勅,便宜行事,赐了三杯御酒,径往四川进发。却于路上即招募智能之士,来者纷纷不计其数。
        忽一日,有两个投募的人来投参军麾下。参军问他姓名、来历,一味扭捏支吾,参军大疑,问他乡贯,却不思量着竟说洛阳人氏。参军想道:“既是洛阳人,便与云年兄同乡了,怎么倒投我这里来?不免将他送往云年兄那里去。”登时即将二人送在云状元麾下。
        二人见了云状元,低头不语。状元叫他抬头,原来是认得的。你道是哪个?却是做篾片的符良星、尤其显。他因费了白公子二百金,公子恼了,将他逐出不用。无处安身,即便去学了此拳法,一路骗人,渐渐里杜撰些枪棒的架子,直流到京都。那日正在街上打一阵流星锤,舞一阵枪棒,恰恰撞着詹兵部经过。忙收不迭,却被兵部捉回衙门去。兵部意中原要寻个刺客,见他两个能言快语,又且会使枪棒,问起时,恰与云状元有些关碍,兵部便将行刺之说托他。他两个一力担当,兵部赏赐二人些东西,事成之日又许重用,故此一路赶来投募。惟恐云状元认得,却投水参军。不料参军竟送到云状元处。状元一见,就认得了他,兜头一喝道:“你两个莫非又是白公子差来行暗算的么?”两个见了云状元,心中已慌,又被一喝说破心中之事,一发满面如霜,磕头如捣蒜,答道:“小人等闻老爷征川,招募奇才,不自量力,竟来应募,何敢暗算?”云状元道:“昔日以青城山之寇借题害我,今日必定因青城山之寇乘机害我了。不然,既是有才,何不投我而投参军?”叫左右绑去砍了。只见两旁走出四个刽子手来,登时将二人绑了。两个吓得魂不附体,喊道:“此非小人要来投死,乃詹兵部要我来行刺也。”云状元便勒了口词,大惊道:“贼未见面,几致丧躯,幸得天败其党,意外泄露。”即忙差人报知参军,好将募土旗收了,把两人囚在车中,待得胜后奏知天子,定罪取决。
        兵马行了不多时,到了四川地方。虎面大王预先差人打探,早已探知兵马到了。问起军中主将是谁,说是姓云,又是洛阳人氏,心中疑道:“难道是锷颖兄?论起来,他不过由进士出身,怎么到得武职地位?难道又有人借此陷他么?”再差一名喽罗打探,恰好官兵已到,早被人捉了进去。云状元将好言骗那喽罗道:“你山中有多少人马、粮草?前日,文总兵怎么输了?如今可还在么?”喽罗一一答道:“山中不比往年,单弱兵马共有四、五万,粮草堆积如山,将士如虎。单是我大王向欲投顺,因无门路,朝廷但思剿灭,不务抚绥,哪里能够征得服?就是文总兵,智勇兼全,究竟落了大王之计。他如今也倒好,安安静静坐在山寨里,倒免了奸臣陷害哩。说话已完,悉听将军老爷发落。”云状元方知贼势浩大,难以力争,更晓得文总兵尚存之信。即便叫人将洒饭与他吃,一面请水参军商议军务。
        水参军到时,云状元即将喽罗之言细述,便道:“此贼既有归顺之心,明日小弟不免亲往慰抚一番,免得劳思费粮,倒是美事。况且天子许我便宜行事的,兄以为何如?”水状元道:“此计诚妙。但兄是军中主将,一去便无人坐镇了。小弟凭三寸之舌,仗兄之威,今一往谕之,看彼意思诚否,兼窥其地利形势何如。”云状元道:“兄若肯往,事必济矣。但入虎穴之中,须相机行事,审势发言,不失之卑,不失之亢,方可望事之济耳。”水状元道:“谨领尊命。”
        到了次日,备了些彩缎花红美酒,带了几道空头勒命,身边跟了两员骁将,几个健卒,发了三声炮响,所获那个喽罗逐一指点许多路径,具说文总兵所败之地。早已有伏路军士报知大王。大王即便披挂下山,迎接进了洞中,八员将佐并七十二洞头目雄雄纠纠排列两旁。状元与大王施礼已毕,水状元道:“吾闻将军霸占此山,扰动蜀地,因朝廷无心抚缉,致使将军不能革心革面。今下官特奉兵部尚书征川将军之命,前来招抚将军,其速谕所属头领将卒归顺天朝,不失封侯之位,去邪从正,身名两全。倘恃顽不顺,将来玉石俱焚,噬脐无及矣。惟将军图之。”虎面大王尚未及开言,只见八员将佐并许多头领俱扰扰嚷嚷起来,道:“既然朝廷有招抚之命,怎么诏书也没有?奉了什么鸟将军的命要来招安,分明要骗我等去坑杀了。大王不要听他说话,不如把他杀了,忙领兵去与那鸟将军厮杀。”虎面大王大怒道:“天朝大人在上,尔等怎敢罗唣?且两国相征,不斩来使,我等草窃一方,安敢发此胡言?即不愿投顺,也须好好送回才是。”众人听见虎面大王一番说话,方才住定。水状元道:“水某忝中今科状元,今服王命,来征不庭。因怜尔等不服王化,弄兵潢池,故尔奉刺来此慰抚汝等。汝等尚然如此桀骜,吾水某堂堂七尺,岂畏死之人哉?无诏旨者,缘迩年当道之臣惟谓尔等顽慢不恭,宜剿不宜抚,所以出师之日未敢据请。今闻尔等投诚有志,特与征川将军相议而来,蒙圣明许我二臣便宜行事,所带空头勅御填注,尔等应授大小官职,回朝即受实衔。尔等不思改悔,反欲加害使臣,某视死如归,岂畏尔等而钳口结舌耶?”虎面大王忙谢罪道:“某等不知礼义,恣行有日,得罪状元。今状元开某等自新之路,诚某等更生之年也,敢不奉命?”因命取花红美酒分赏头领。诸头领即把花红扯碎,美酒倾泼在地,各走开了,大嚷道:“山寨好不快活,到去受人箝制。大王要降自降,我等情愿厮此。”
        大王对水状元道:“人雄非不欲待罪辕门,奈这些悍夫藐视王法,事不谐矣。请状元速速回寨,恐有变心,祸生不测。”自己披挂上马,送下山来,也逐一指点路径,直送出八里岗口。水状元去远,大王忙拨转马头,叫道:“尚有一言相问。”状元又转,忙问:“将军尚有何言?”大王道:“请问天朝中军主将姓云,乞将尊讳并号及籍贯示知。”水状元即将云状元始终说了。大王大惊道:“此吾故人也!”忙将自己姓名说知,便附耳低言道:“如此行计方可剿除。”水状元领计而别。
        大王归寨,聚集诸将道:“尔等何卤莽之甚也!一个状元也是上天星宿,就要杀他,倘天降祸灾,如之奈何?我亦非真要就抚,也不过诱他,将骄卒惰,一举而擒之耳。”诸头领都大喜道:“我等不过一勇之夫,安知大王深谋远虑也。”大王便调拨七十二洞兵将,俱要明日下山,大战一场,使官军不敢正视。于是诸部将领头自都去收拾兵器。次日,果然都下山了,山上不留一个。大王与峨嵋说知计策,峨嵋因天朝来将一水一云,想着当年乌云大水,暗暗称奇。
        却说青城山向来止通一路,虎面大王上了山后,便于山后另开两路,兵马出进,只有贼官晓得,官军并不得知的,所以出没不常,无从窥测。只是他原是正人,不过避祸隐迹于此,怎肯终身陷于不义?今见水状元来招安,心中不胜之喜,怎当这些党类不肯同心!无可奈何,惟恐害了水状元,所以自送下山。一闻了云状元为主将,心中尤是大快,即将计策授知,叫他外边作备敌计,别将精兵从山后抄杀入来,占住此山,放起人来。又将多兵埋伏归山之路,以便内外夹攻。故于此时将合山兵马都要下山,不许留一个在山上,单留文总戎,已嘱咐他引路,单等行计。
        那水状元回营,将万颀公之意一一说知。云状元大喜道:“不料吾之故人却原来在此间遁迹,今日天赐成功,正你我二人立名之日,即万兄出身之始也。”
        次日,云状元领了二千人马出阵厮杀。只见那边贼营出马果然是万颀公。两边各自会意,战了几十合,不分胜负,各自收寅。
        且说水状元领了五千人马照了万颀公之言,一路行去。只见一个老人在那里招手,水状元起以为神,随他进去,细叩方知是文总戎。因前日匆匆即去,不及相见,今番欢喜不消说了。到了青城山上,真正没有一人,便将各洞放起火来,四下里都有伏兵。八员将正在出阵与云状元先锋交战,忽有喽罗报道:“大王不好了!山上火焰焰、赤蓬蓬,想是〔起〕火了。”诸洞头领回头一看,果然见红火烧空,黑烟迷路,都无心恋战,奔走八里岗去。云状元催动兵马一路赶杀进去,直到山前。只见山上人马如云,要上山时,山上木石乱滚下来,许多将领没奈何,只得望一条小路一走。正走之间,一声炮响,左右两彪人马杀将出来。这里杀进去,虎面、峨嵋都从中杀起来,杀得八员大将俱作无头之鬼,七十二个头目尽为断颈之魂。其余杀不尽的都投顺了。正是:占住名山已有年,洞中另有一壶天。
        早知要作刀头鬼,何似投诚识圣颜。
        水状元将诸洞寨栅尽皆烧毁,惟虎面、峨嵋正所不即烧坏。两个大王即时去了戎衣,归命拜服。云状元让功于参军,参军又让功于主将。即时搀起颀公,云状元叙了契阔之情,并拜见总兵。总兵见云生少年登第,而且建立大功,不胜称美。此时正匆忙之际,总戎不暇问及家事,云状元亦无暇谈及。即将空头敕,赐万生总兵职衔,到朝再凭圣意,论功行赏。倏忽之间将一座青城山有名大寇一旦扫灭,蜀人无不感悦。班师之日,焚香送出蜀界。正是鞭敲金镫,人唱凯歌,好不兴头。于路文总兵征问家中之事,云生也不明言,微露其意,总兵怀疑不决。
        且说捷书到了兵部,兵部只得上闻天子。天子大喜,反赏晏、白二人荐贤之功。到京之日,天子亲排銮驾出迎,真正荣耀无比。云、水二状元即动了一疏,疏中言万颀公投顺之诚、剿灭之计。龙颜大悦,即实授两广总戎之职,峨嵋封为二品夫人。宣上殿来,山呼已毕,天子问道:“卿家何处?为何事陷入贼营?一一奏知。”万颀公袖中忙出一疏上呈御览。天子细看,只见疏上写道:草莽臣万人雄同妻雷氏诚惶诚恐稽首顿首具疏为被陷逃祸,至今负罪不义,恳除奸佞,培植忠良,以维国本事。臣本教授万送之子,清白传家,诗书遗后,从未尝有不义之心、无耻之念,以自外于王化者也。只因昔年臣友云剑——只今征川将军,家传宝剑一口,偶尔玩赏,遂露奸臣白虎如之子白贲之目。百计要求,千方劫夺,不遂其愿。听游手狡猾小人符良星、尤其显之计,以泼天无妄之祸加守正有志之人。时贲父官势熏天,炙手可热,臣虞剑蹈不测之祸,履莫大之灾,劝剑避迹他方,潜身外地。不谓贲捕风而风已无声,捉影而影已无迹,遂欲株连蔓引,迁怒于臣。臣思九阍万里,呼吁无门,遂尔逃遁蚕丛,隐身林莽,诚不思剑有塞翁失马之福,而臣亦有天日重见之欢也。至于总兵文戎,忠节贯天,精诚格地,非智勇不及而遭此,皆神奸暗算,以至披殃。兵部尚书詹权恶比豺狼,凶同枭獍。始也授以疲兵羸卒,而兼有易子折骸之伤:既也挠以恶侄参军,而不无偾比舆尸之辱。然而苏武之节无愧于前,洪皓之守媲美于后,千秋所重,万古同钦。而权奸之遗害忠贞,真堪发指。即今云、水二臣几遭陨越,苟非天露,事未可知。臣以为不除奸倭,则忠良无奋兴之思,而君子道消;不植忠良,则奸佞无退避之念,而小人道长。斌也宜加褒录之典,权等宜申放逐之条,而〔白〕虎如之势焰、晏无极之朋比,合谋害正,表里为奸,窜逐诛夷,权其轻重,庶律法不废,且赏罚不偏,而国本亦维矣。谨疏。
        天子见疏,大怒道:“原来有如此委曲,朕何不明,被奸臣蒙蔽若此。”因召云、水二卿上殿,问道:“詹权复有何陷害?”云、水两状元便将符、尤二人投军行刺之事一一述知。天子大怒道:“朕何负于彼,而彼竟欲以朕为奇货,贾于草寇乎?”即着殿前指挥使速将詹权绑付朝堂,待朕亲勘。
        不一时,指挥率了许多校尉拿取詹权付朝,天子亲自勘问。五刑毕备,始供出晏、白亦与铨谋之说,登时又将晏、白二人拿到。三个面面相觑,无言掩饰,只得实说了。因将詹、白、尤、符,并白无文问成斩罪,即时取决,妻孥没入为奴。晏无极朋比为奸,姑念不为戎首,减死一等,其子无魁论为鬼薪。总兵文斌败非其罪,志节可嘉,即代詹权为尚书之职,论功行赏。云剑、水湄灭寇有功,剑升为中极殿大学士,湄升为武英殿大学士,其余将佐俱各照功封赏。此正是好人恶人消长之一会也,有诗为证:心术由来莫坏真,于今谁不骂奸臣。
        当时指望将人害,谁想原来害己身。
        此后有分教。
        父女相会,宜喜宜嗔,翁婿细谈,且疑且□。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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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是是非非二小姐千般巧计颠颠倒倒两状元满肚疑心词曰:图成八阵人谁晓,美女心肠巧。二郎迷路入桃源,由径难寻,来往已多遭。玄霜捣尽云英见,不识如花面。衷肠领倒尚如痴,六个佳人,两个是心知。
        右调《虞美人》
        话说天子升赏已毕,即赐二学士钦娶,文尚书给假两月,然后赴任。尚书犹不知小姐之事,云学士恐他不好意思,不便说明。那松风小厮偏会调唇弄舌,把从来底里的事作个空闲如坍河一泻都倾在尚书肚里。尚书心中含愠,没奈何,只做不知。一等见圣之后,忙到章太仆家。与太仆相见了毕,太仆无非叙些精忠不屈的话,尚书无非叙些抱惭自愧与那久阔的话。一盏茶后,文尚书便问起若霞嫁石氏的真假,并投托章公配女之有无。章太仆道:“真也真的,有也有的。但如今令爱嫁已多年,小女亦配有日,真的难变了假,有的难变了无,只索罢了。”文尚书怒容满面道:“老夫只有一女,临行执云姪之手而托之终娶。不肖女素号聪明,向称有礼,彼时亦与闻之。何意半途易辙,聪明作顽钝之举,有礼蒙无耻之名。幸亏今日不在这里,也省了老夫许多羞辱。但章兄何不检明来历而遽信之不疑,使鬼城之奸始以一误小女,而又再误令爱耶?”太仆忍不住笑道:“老尚书也不要当真,也不要错怪了令爱。令爱惟聪明,所以能为聪明之事;惟有礼,所以能为守礼之人。故其眼高于顶,所择之人,不惟自己得所,并小女俱得其所,即小弟感之已甚深,又何一误、再误之理乎?”
        尚书听了此话,一发疑心,道:“所嫁何人?章兄不以为辱而反以为荣,难道云学士之英才风度,而此子反过之耶?”太仆道:“英才风度未必过于云学士,却也与学士相当。不特姓名同于云学士,即才也一样无异,貌也一般无殊;不特才貌同于云学士,即富贵功名也一毫不让。但小女所嫁姓氏略不同耳,其余亦仿佛相同。尚书公,你道以为误乎?不误乎?”文尚书转辗解说不出了,便道:“如今只有一个云学士,怎么此人件件相同?且令爱同小女嫁了一个姓氏,又有甚不相同?而章兄说话一发糊涂了。”太仆道:“小弟说话并不糊涂,令爱嫁与石霞文,小女嫁与云湘夫,岂非两个?如今令婿也在,令爱也在,待小弟请他出来一会,便晓得了。”
        说话未毕,早见小姐从屏后转出,见了尚书,涕泗交流。尚书一见如此光景,也不免悲酸起来。太仆也叫湘兰出来见了文老伯公公。总戎见二女都不曾加笄,大惊道:“既是嫁了,为何如此妆饰?”太仆大笑道:“尚书公不须疑了,令爱嫁与石霞文,竟是自嫁自了;小女嫁与云湘夫,竟是嫁与令爱了。如今令爱也在此,令坦也在此,令子舍也在此,小弟与尚书竟是儿女亲家。”说罢,哈哈大笑。文尚书尚在华胥梦中,忙问若霞缘故,若霞便将男妆一事自始至终历诉无遗。文尚书听罢,大笑起来,对太仆道:“多谢亲家屡屡照顾小儿,奈小儿无福消受好媳妇耳!”太仆笑答道:“令郎倒也可以消受小女,但小弟无福消受这样好女婿耳!”
        笑了一回,尚书将二学士钦赐归娶之说说知,若霞小姐将颠颠倒倒哄诱之事悉已说明,叫尚书只做不知,尚书允诺。太仆正问二学士怎不见来,只见有人通报二学士到了。太仆忙接进来,相贺一番,谦逊一番。坐定,文尚书开言道:“老夫征蜀之时,曾将小女终身面托云兄,今云兄一旦高东驷马,遂背前盟,一娶再娶,竟置小女子散地,恐非扶植名教之意也。”云学士道:“老伯有所不知。小侄初意坚于金石,不顾功名,匍匐道路,无非感老伯当年临别时依依执手之情也。不料令爱无心小侄,先自背盟,如夜之珠既碎而不复全,荆山之玉既玷而不可磨,乃欲委罪小侄,小侄乌得不自明而受黄允之谤也?”文尚书道:“据学士尊意,万无复纳小女的事了,但恐小女可以舍学士,学士究竟舍不得小女,奈何?”章太仆接口道:“无论云学士舍不得令爱,即水学士恐亦舍不得石氏之妹耳。”水学士忙道:“小婿前固订婚于石妹,后因云兄坚辞文小姐复归之意,并绝小婿之婚,其曲亦在于石,不在小婿也。而今日又何舍不得之有?”太仆道:“尚书之坦霞文,老夫之坦湘夫,今闻二位钦娶有期,将文小姐与石妹俱到了舍下。一等二位奠雁后,俱欲送入院来,听学士调度。只恐此时学士俱不能自主了。”二位学士道:“如或果然,小婿无可调度,听令爱与相氏之妹主意如何耳。”太仆道:“不特此也,闻霞文并与相氏有亲,其时恐要费一番唇舌耳。然吉日已近,宜令秋兄去通消息了,先娶相氏,后娶小女,以遵天子之命,可也。”二学士依言,请了秋人趋来。人趋道:“明日小子当早去通知便了。”坐了一会,俱各别去。惟尚书在太仆家中说说笑笑。文小姐又设下一计,与太仆说了。太仆又授计与秋人趋而行。
        且说人趋停了一日,到学士院中回话。相见了,人趋道:“小子奉二位学士尊命,到相家去通消息,”相水兰心中大是不悦,道:“前日舍妹是许姓巫、姓蓝,未尝许姓云、姓水,是许两个俊雅秀才,未尝许状元、学士。小弟家世寒微,哪里可以仰攀贵室?荆钗裙布,哪里可以备办资装?若是姓巫、姓蓝的,不消说起,竟来娶罢了,若是姓恁么水、恁么云的,断断不敢从命。”二学士听说,俱慌了,便道:“你何不说姓巫、姓蓝的就是我二人改姓的人?”人趋道:“小子怎么不说?他只不肯信,又道薄倖书生往往假人名姓,娶人闺女,骗到家中,竟为侧室了。岂有明明帖上姓巫、姓蓝,而临娶忽变为云、为水?焉知云不是浮云、水不是流水?连你做媒的也是一个秋根,梦秋了。”小子竟被他骂了好一会,不敢开口。后面小子又反复辨驳,方说道:“我只是不信,若是要我信时,仍请他两个到草舍来,当面说明,方许来娶,不然不敢轻易相许。倘姓水、姓云的娶了去,后面又有姓巫、姓蓝的来娶,叫小弟哪里去寻两个舍妹还他?”相生如此说,二位学士自家斟酌。两个便笑道:“要我两个再去一认,亦何难之有?明日便当造访。”人趋要去回复太仆,忙告别了。
        两学士正在谈笑之时,忽见万总兵来到,笑道:“小弟闻二兄钦娶在即,一来预贺,二来作伐。”二学士笑道:“万兄戏谈了。小弟既即日要娶,是有了亲矣。哪里又有恁么作伐之事。”总兵道:“小弟为二兄作伐,也只在钦娶之中,而不在钦娶之外。”二学士忙问道:“是哪个?”万总兵道:“今早承尚书文老先生见访,彼云曾以令爱见许云兄,又有恁么石妹见许水兄。今二兄竟欲舍旧图新,故特命小弟前来致谢二兄,宜念往日之情,不为已甚之举,失便宜中反得了便宜,也不可知的。”二学士道:“往日之情固然应念,但是贻笑他人耳。”总兵道:“他说不娶文、石两小姐,只恐先订之相女、圣上主婚之章女都不能娶了,是两小姐关头甚大,二兄不要受他牢笼为妙。”二学士不悦道:“向以为尚书端方可敬,今不以自女为不肖,而反晓晓不置。小弟钦娶,先相后章,悉出圣裁。到了日期,看娶得娶不得,有何牢笼?万兄不要被他愚了。”岂知万总兵明明晓得其中缘故。便笑道:“正要看兄到了佳期果然娶得娶不得,只怕先要娶了文、石二小姐,连那章、相二宅小姐,不消娶得多来了。兄若执迷不肯娶他,只怕要受受牢笼。二兄以小弟被他愚,小弟道二兄真正被他所愚了。”二学士虽听得说话蹊跷,只道他戏谈,绝不以为意。总兵谈笑而别,临去又道:“二兄若到了日期,不遂愿时,小弟再来处分便了。”说罢而去。
        到了次日,二学士果然仍扮作秀才,出城往相家去。此时路径已熟,不知不觉到了。那边有人窥探已晓得。进门只见前日书僮笑道:“两位相公今日又来了。”二学士忙问道:“相公在否?”书僮答道:“在厅上,有人说话。”二学士便立住脚。书僮道:“进去是不妨事的,将来都是一家至亲。”二学士只得进去。
        进了仪门,只听得说文小姐怎么,章小姐怎么,看见进去,两人下阶相迎。见的不是别个:一个却是相水兰,一个却是石霞文。见过了,水兰道:“此间霞文曾拜家父为义父,与小弟胜似同胞,文才听说亦与巫兄相知过的。”霞文道:“岂惟相知,将来正要做朝夕相依的至亲了。”水兰接道:“正是你我四人都是至亲了。只是一说前日小弟偶抱小恙,便二位忽忽而去,胡乱使家僮传命,竟不一一细问出处,遂以舍妹得缔丝萝。前日秋兄人趋传谕亲迎一节出自钦典,小弟骇问由来,则以巫、蓝之姓易为云、水,小弟心中大为惊讶,秋兄反覆详辩,始知巫、蓝即云、水也。今蒙光顾,有何台谕?”二学士方才开口道:“前因敝相知秋兄道令妹小姐才倾苏会,貌若夷光,欲为小弟作定婚之主人。小弟不自揣量,轻造高斋,承兄翁不弃,俯垂金诺。彼时易姓来访者,恐惊动起居,非有他意也。而兄翁前日与秋兄所言之事,今日弟辈复造潭府,以释前疑,并请虚诳之罪。”水兰笑道:“如此脱空状元正好配脱空夫人,恐舍妹不足以相当也。但我义兄此来非为别事,因云兄曾与尚书之女订约,水兄亦曾与义兄之妹联姻,今闻舍妹于归在即,特来商议,至期竟欲送入院中,以听二兄尊裁,彼之意如此,二兄将来作何调度?”二学士道:“文、石二位订约联姻,事非虚妄,但其中委曲难言之故,小弟也不好出诸于口,乞石兄自言之。”霞文道:“小弟前日代文小姐剖肝露胆,一一为兄披陈,而兄于广寒之枝既折到手,竟不欲见姮娥之面;诸般霞彩吐露君前,而朝天之后竟不肯一谢素娥,况兄若娶了文小姐,又小姐自然改头换面,内家腔调,兄必为之见怜矣!岂犹兴无风之云,抱无底石栏,而起是之疑忌哉!语云:人生何处不相逢。兄自味知。”云生道:“许多说话承言之于前,而今又听之于后矣。但小弟任兄自言,不欲屑屑相角也。”相水兰道:“云兄之于文小姐如是矣,而水兄之于义妹则又无一毫折挫而亦拒绝之,似乎无谓。前日小弟亦往探义妹,义妹备述水兄薄情。一诗相订,终身是从。而时当见赏,则幽谷之香既舒,犹忍使之守贞;春风已不须待矣,而尚无催妆之人。一枝照水,望兄怜也而兄竟不见怜;二月含章,待兄知也而兄竟不得知。至于情云湘夫为月老而至今尚无绾其丝者,借《甘露诗》作冰人,而至今不肯捣玄霜。遂使罗浮徒牵伊人,伊人何曾惜得美人一寸肠乎。义妹谓此言中之义,惟小弟深知之,惟小弟能言之。他人虽或知之,而不如小弟知之为切;他人或能言之,而不如小弟言之为亲。”竟将一首梅花诗意细细道完。又说:“水兄何竟负义妹一片苦心,而甘作薄情人耶。”水学士道:“此非小弟负令妹,亦文小姐负之耳。”霞文忙作色道:“文小姐何罪而彼此交劾之?”水学士道:“云兄辞文小姐复归之请,文小姐遂传言,谓小弟之婚亦不成。非文小姐负之而谁负哉!”水兰道:“才子原不易逢。佳人固自难得。如愚弟兄两人欲择一配,做了许多圈套,月下仅得两人。请二兄不如照前娶了二氏罢。讲来辩去,究竟讲不过原要娶他的。还有一句紧要说话,闻二位兄定舍妹后,又定了章小姐。此事真么?”二学士道:“此事实不相瞒,也是有的。”水兰便作色道:“果然如此,二位兄竟差了。前则已订,而有停妻再娶之讥;后则再娶,而复有得陇望蜀之诮。况章老职隶九卿,小弟绝枢韦布,何敢与之颉颃?彼女宦室门楣,舍妹蓬茅陋饰,何敢与之比肩?况舍妹虽生贫贱,性甚骄傲,而不相让,二兄何不修边幅,误我二妹耶?”二学士谢道:“此亦非小弟所愿,系太仆面求天子作主,不料天子亲幸其家。彼时小弟也曾实告,幸喜章女甚贤,竟肯情愿让小弟先娶令妹,后娶章女;情愿让令妹为正,自己作偏。小弟辈方肯应允。”水兰道:“天下可有这样尅己的人,只怕他落得做人情耳!小弟倒有一计:明日不免将舍妹抬到章府,议论停当,省得临时晓晓。二兄也不须另择吉日,就是这日一并娶了,也不须到舍下来娶,舍妹竟住在章府以待吉日,何如?”二学士道:“如此只怕太便宜了小弟。”水兰道:“只怕还有文、石二小姐的事尚有许多不便宜耳,请二兄于这吉日一并娶了罢。”二学士道:“岂有此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人,何可相强?”水兰道:“倘有不得不娶之势,有不可不娶之情,二兄何以处耶?”云学士道:“小弟前日有言在先,要相求时,情愿跪门请罪。”水学士亦忙接口道:“我要求时,一一照样。”霞文道:“到得跪门求时,何若今日嘴强。”立起身,对水兰道:“妹妹,我同你进去,且待他跪门这日再作道理。”水兰道:“姐姐言之有理。”两人携了手,同进去了。
        二学士竟如做一场大梦,惛惛懂懂,一个分明是石霞文,忽然叫起“妹妹”来;一个分明是相水兰,忽然叫起“姐姐”来。疑心他诈局相骗,说话句句刺心;疑心他真是娥眉见过多时,毫不露一些破绽。真正天师被鬼迷路。无法再问,只得出门回院。那个书僮站在门首,水学士忙问道:“方才我两个与他说话的一个是你家相公么?”答道:“一个是我家相公。”云学士问道:“哪一位可是石相公么?”答道:“那一位是石相公。”云学士又问道:“既是石相公,怎么叫起‘妹妹’来,难道就是文小姐么?”答道:“相公与石相公相处多年,难道一个石相公还不认得?石相公既讨了文小姐,则石相公便做做文小姐,也无不可。”水学士道:“既是你家水兰相公,他怎么叫起‘姐姐’来?难道就是石小姐么?”答道:“相公与家相公会了两次,难道我家相公还不认得?家相公原与石相公结拜,则家相公便做做他妹子,有何不可?二位相公也不消疑心了,吉期娶亲,少不得一联八个个俱是至亲,都要会面说清的。”两学士道:“哪八个呢?”答道:“两位相小姐,两位章小姐、一位文小姐、一位石小姐,并石相公、家相公,岂非八个?”说罢,嘻的一声也进去了。
        两人出了门,一发疑疑惑惑,恍恍惚惚,一时说是男子,一时说男子中怕没有这样丽人,一定是个女子;一时说是女子,一时说女子中怕没有这般胆智,仍是个男子。愈说愈乱,越猜越疑,便商议道:“和你去问秋人趋,料他决不敢骗。”
        一路来问秋人趋。人趋道:“他央我作媒,学士诈我执斧,小子但知撮合而已,哪里晓得是文是石,是哥是弟,是姐是妹。且学士当时对面尚不识,小子不过偶然,难道倒晓得?”急得两人没法,商量又要去问章太仆、文尚书二位了。正是此后有分教:金街称贺,瑟协琴调;泰岳生辉,冰清玉润。
        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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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回打破疑团旧朋友与新朋友一家完聚参通妙想大姨夫与小姨夫两姓姻缘词曰:菩萨由来能化身,无端变幻百花春,今朝方见佳人面,执政原多屈膝臣。把臂旧,画眉新,两姨四姓一家亲。水穷云起文章盛,瑞凤祥麟乐至尊。
        右调《鹧鸪天》
        话说云、水二学士心中疑惑不决,要来问文尚书、章太仆缘故,急急忙忙,方才走到。与二人旋礼毕,只见两乘轿子抬进来,竟到里面去了。后面跟的是相家书僮,对了二学士微微一笑,也自进去了。文尚书问道:“二学士适从何来,太阳几欲西下,犹栖栖不惮烦若此?”二学士同答道:“侄辈正有疑事请教尚书。”太仆道:“二位有何疑事?试言其详。”二学士道:“侄辈前日言婚相氏,原非着意必成。承人趋秋兄形容过美,欲促侄辈往探,诚不欲以名爵之贵,夸耀于彼,故以云、水一姓,易为巫、蓝。昨晚人趋往订娶期,彼以易姓可疑,必欲再识一面,侄辈只得复造其门。不意石兄同相兄竟以姊妹相称,携手入内。此中殊不可解。今特请问:石霞文果是令坦,与相水兰果是义弟兄?是一是二,是假是真,望乞明示。”章太仆笑道:“论起石霞文,是尚书的令郎,老夫的小婿。原其始则老夫之义儿,又是假婿。尚书的令坦,又是爱女。”文尚书也笑道:“就是相水兰,虽则与小女为姊妹,实是小女的夫人;石霞文虽与小女为夫妻,小女实是伏他。以娶了太仆的令爱,以为一则何尝不是一,以为二则何尝不是二,以为真则何尝不是真,以为假则何尝不是假?二位学士请自思之。”两个听了叨叨说话,带水拖泥,疑得不耐烦了,便道:“据章老伯说,则石霞文就是文小姐了,怎么又说是令坦?据文老伯说,则水兰、霞文就是姊妹了,怎么又说是夫妻?难道相水兰是文小姐,石霞文还是石霞文?又难道相水兰是石小姐,他哥妹二人竟在那里假作姊妹相称么?”尚书、太仆笑道:“此中缘故,连老夫也都不晓得。云学士要晓得文小姐是真假,除非仍问石霞文;要晓得石霞文真假,毕竟亲问文小姐。水学士要知石小姐真假,除非仍问相水兰;要知相水兰真假,毕竟也要亲问石小姐。不然,到底不能明白。”话犹未毕,只见方才进去的二僮道:“两位相小姐请二位老爷说话。”尚书、太仆别了两个学士进去,他两个坐着不去,只管胡猜乱想。
        你道明明的,为何只管疑惑?只因文小姐假扮的石相公,云学士自虎丘相会以至今日,会过几遭,所以再不疑心。就是文小姐,水学士倒疑到了。云学士摇手道:“决不其然!决不其然!若是文小姐,小弟虎丘之时并乃尊亦不认得,难道此时也就是文小姐么?况他哪里晓得小弟,就假扮男人,与我订盟?且何老官分明说嫁了石相公,投托太仆,真知的见,岂有漏我的道理?”水学士被他一顿说,没得开口了。
        只见尚书、太仆出来。太仆道:“方才乘轿进去的,原来是相家两小姐,闻小女亦许配二位,竟来讲明先后嫡妾的道理。那相小姐贤哲得紧,他的议论倒妙。说文、石二位小姐既系二位学士先订之婚,自然先娶要让他。即受诰命,亦要让他。自己同小女情愿后娶,情愿作妾。若是二位学士只肯娶文、石二位小姐,情愿陪伴一世,结为姊妹,再不嫁人。叫老夫传言二位学士意下何如。”二位学士听说罢,到呆了,没法回答。文尚书大笑起来,道:“老夫想二位学士决不肯娶小女与霞文之妹了,不如说明白了罢。”二位学士忙鞠躬道:“若得说明,感恩非浅。”尚书道:“你说石霞文是哪个?”二学士道:“小侄不晓得。”尚书道:“石霞文就是小女文若霞,相水兰就是儿妇湘兰了。你道相家二小姐又是哪个?”二位学士道:“不晓得。”尚书道:“一个就是小女的夫人湘兰,一个就是湘兰的丈夫文若霞了。”太仆也说道:“你道两个小女又是何人?”二学士言:“实不晓得。”太仆道:“一个是尚书令爱文若霞,即老夫小婿,又名云湘夫,即是石霞文。一个是老夫小女章湘兰,即尚书媳妇相水兰了。故有时夫妻相待,有时以姊妹相称,实无奇异。二位如今可晓得否?”二位学士如梦方醒,如睡初觉,才大惊道:“如此说来,反反复复,颠颠倒倒,一个不过是文老伯的令爱,那石霞文之说竟是子虚大人了;一个不过是章老伯的令爱,那石霞文之妹、相氏之兄竟是乌有先生了。侄辈向来如在混沌之中,莫知所始,莫知所终。请得将始终之事,一悉其详。”那尚书、太仆哈哈大笑,立起身来道:“小女一个失身于石霞文,一个失节于云湘夫,二位学士斩钉嚼铁的不肯娶了,就把始终言之无益矣。”说罢竟哈哈笑进去了。二位学上晓得有些不悦,追思前事,懊悔无及。此时日之夕矣。两人寂寂寥寥,坐在太仆家中,又无人出来相留,连小厮也不见一个。没奈何,只得凄凄凉凉如下第秀才回家。只觉得一步懒一步,走不动。
        此时因叫松风、青峰看守院中,不曾带去,二僮见天色已晚,不见回来,忙来打探。远远见回来了,笑嘻嘻迎上来道:“老爷怎么此时才回?”二学士也不回言,到了院中。闷闷不悦,夜膳也吃不下,到了更余还不肯睡。松风便问道:“老爷今日欣欣而去,欣怎么闷闷而回?莫非怪小厮们不来找寻么?”学士道:“难道我与水爷两人是三岁小儿,要你找寻?!”松风战兢兢道:“既如此,怎的这等不快?”水学士只得把前项事一一说知。松风与青峰也都惊疑起来,道:“文小姐怎的这等奇幻得紧,把两位老爷置在暗室中,竟是没一些亮光。直到今日开了天窗,方才照见。如今忧也没干,愁也徒然,不若明日央人去相求便了。”水学士道:“只是前日决决裂裂回了,如今怎好意思央人去说?”松风道:“总之是文小姐胆智甚巧,向来被他瞒过。然此番无非道二位老爷不能参透,勒啃刁蹬,使老爷辈也觉难为情耳。前日万老爷自己许允的。”两个方才大悟道:“有理,有理。”才方睡了。正是:做了愚人,不识佳人。难见佳人,要求丈人。须央故人,再作冰人。若要佳人,做个矮人。
        到了明日,鸡尚未啼,绝早起来,坐以待旦。天略放光,即往万颀公寓来。哪知门尚未开,只得做个僧敲月下。万颀公闻知,心中早已明白为着这事了。相见后,忙问道:“二兄绝早见顾,毕竟朝中有什么大事了?”两个笑道:“钦娶正务,尚未曾完,朝事哪里有工夫预知。”颀公笑道:“是了是了,佳期在迩,敢是预备喜筵,二兄亲来邀小弟赴筵了。请先回,小弟随后梳洗即来。”二学士只管笑,又不好开口,转亏松风插嘴道:“万爷不要难为两个老爷了。其实为文小姐、石小姐亲事要央求万老爷去说,故此早来相求。”万总兵道:“你这小厮,倒会游嘴。你家两位老爷悉听钦意取裁,先娶相小姐,后娶章小姐,文、石二小姐决不受他牢笼了。前日我竟被他所愚,今日你这小厮又来愚我么?”二学士方才大笑道:“万兄不要见罪小弟,日前所言,其实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竟被他笑无遗策了。”便把从前骗起直到昨日方露的事说得干干净净,并二老并多不悦,故此相求之意、告恳的事。总兵假为吃惊道:“这怎么处?前日小弟将二兄断不复纳之意说得天翻地覆、海枯石烂、万无是理,今日叫小弟如何开口?真正是为冯妇了。”二学士只得作揖哀恳总兵。总兵笑道:“二兄如此苦求,(扌弃)我面皮不着,只得做做冯妇看。”于是别了二学士,二学士再三叮咛“耳听好消息,眼望旌旗捷”的话,立等他回音。
        总兵去了半晌,即便回来,二学士忙问佳音。答道:“音似佳,而尚在半佳之间。二老初然闻小弟之言,浑如冰炭不相入矣,后来见小弟再三苦劝,真正舌敝耳聋了,”才道:“老夫之意有何作难,但是小女道学士骂得太狠,立定主意,叫老夫也难主张。如今既是万兄这等委曲劝慰,且待赐娶这一日,去娶一娶,再作道理。”二学士听他话头不痛不痒,半尴半尬,没奈何,只得别去,心里捏着无数鬼胎。
        看看到了吉日,果然打起钦娶牌。万颀公、秋人趋两个冰人先往,然后二学士打扮得真正风流,两乘花轿,高深黄伞;点起流星火炮,一路如雷,锣鼓喧天,笙歌鼎沸;骑从如云,旌旗蔽日,夹道之人,骈肩累日。此夕何夕,真正热闹无比。到了太仆家,二老故意偏不出来。傧相念了几遍诗赋,方才慢慢出来,道:“二位贤契,今日是娶相小姐,还是娶章小姐?”二学士曲躬答道:“文小姐也要娶,章小姐也要娶。”话未毕,里面来了两个侍婢,一个是红萼,对着云学士道:“家小姐命小婢前来对老爷说:小人、奸人、丑人,怎配得正人君子!老爷当面错过,也无懊悔。如今家小姐情愿嫁了石霞文,做个衣冠中禽兽了。”云学士忙道:“烦姐姐传言,下官当日但认得石相公,不认得文小姐,以致出言得罪,容合卺后谢罪。”一个是白苹,对着水学士道:“小婢奉家小姐之命,伊人不惜美人肠,反罪文小姐相负,不识相水兰好言,今愿嫁了云湘夫,两个负心人做一起罢。”水学士忙道:“下官当日道是石相公负我,今日方知我负相水兰。种种擢发之罪,一并异日负荆罢。”二婢唯唯而去。万颀道:“二位兄诗才最易动人,何不做起催妆诗,以打动两位佳人耶。”两个果然依言做来。云学士提笔写道:十年不识姮娥面,今日方思张敞眉。
        喜看三星火在户,迎云霞彩莫迟迟。
        水学士提笔写道:
        含章殿里有梅花,照水多情未有涯。
        为望寿阳忙降妆,春风几度长兰芽。
        写完,云学士向文尚书深深一揖,把笺双手递过,道:“仗岳丈吹嘘。”水学士向章太仆深深一揖,也把诗笺双手递过,道:“望泰山鼎力。”尚书、太仆道:“只是小女执拗得紧,也罢,和你只得再去相劝。”
        那两个小姐,要(扌勒)他跪门求见,两学士偏不提起,今见了催妆诗,便旧诗题两句,改了两字,要打动他,忙写来,叫两婢把诗题放在盘中,随尚书、太仆出去。两个道:“小女被老夫一顿发作,意已转了,只是嫌催妆诗不是只般做,特出一题另做,要会意着了即便上轿。”二学士笑欣欣道:“要做诗,便做百首也不妨事。”忙叫拿题来看。只见红萼、白苹捧盘来道:“昔日李谪仙在明皇前,杨贵妃捧砚;今日老爷在夫人前,我两婢捧盘了。”四座无不倾倒,偏是两学士一见了题,默默不语。你道是什么题?水学士是“跪到水穷处”,云学士是“坐看云起时”。两个老岳见了他光景,只管暗笑,问道:“二位贤婿,为何见了题不动笔?莫非疑难不好做么?”两学士一笑道:“令爱小姐意思,无非要小姐不食前言耳。只是堂堂学士,像什么体面。”万总兵近前道:“二兄当日果是有言么?”学士道:“有是有的。”颀公道:“驷不及舌。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二学士没奈何,只得随了二婢进去,到小姐卧房前,双双跪倒。红萼、白苹捧盘在侧,云学士忙写云:承命坐看云起时慢笑轻霞压瑞云,霞开云起自殷勤。
        卿须怜我黄金膝,翡翠衾中谢细君。
        水学士忙写道:
        承教跪到水穷处
        百两黄金赋好逑,巫山有水地中留。
        欲交金屋芝兰友,屈膝相邀下凤楼。
        两个做完诗,端端跪着,犹不敢起。二婢忙将诗送进去,看了出来,笑道:“小姐有命,已后老爷再不要倔强,今日是个榜样了。起去罢。”二人真正如奉了圣旨将令一般,方才欣欣出去。
        万总兵笑道:“小弟正在那里坐看云兄起来,而长跪请教,又疑水兄之技寄矣。如今恭喜了。”无一个不笑倒。然后小姐上了轿。
        到了院中,天子正将金莲烛送到。此时,玳瑁筵前,花烛交辉;锦绣屏边,珠翠林立。琥珀杯中,与人面琼浆相映,凤凰管里,书仙同玉女俱临。这些富贵之象,不消说得,而其交天拜地,婚姻的旧套,人人眼中看见,不必细细分说了。是夜两个佳人配一双才子,鱼水和谐,连枝乐事,不问可知,正是:旧时观面难逢面,今日齐眉即画眉。
        大抵姻缘天所定,桃源有路不终迷。
        且说云学士合卺之后,重新与夫人见礼,灯下仔细端相,方信真正是石霞文,便问他假名投托许多脱空的事。文小姐方把被难不得已及承太仆许多见爱缘故剖露明白。云学士拍案叫道:“原来夫人如此锦心绣胆,卓识奇谋,我云剑何幸而得蒙缔配!但恨眼力庸庸,不识人耳,就是跪到今日,亦所甘心了。到了次日,水学士来到,相为称贺,亦以脱闲。致问湘兰,方知都是文小姐之计,大为屈服,因请见云夫人。水学士道:“谨谢大媒。”云学士忙问,方知又为湘兰订婚之故,谓水学士道:“我与夫人旧朋友也。而今则反复为新朋友矣。兄与我本不过相知也,而今兄为小姨夫,弟为大姨夫矣。”
        正在谈笑之时,万总兵、秋人趋到来贺喜,文尚书、章太仆也都来到。真正是良友一时会,主亲此日偕,好不快活。太仆忙道:“前日圣上有言,合卺之后,登朝谢恩,今日不可忘了。”云、水二学士忙道:“岳丈不言,小婿几乎忘了。”忙叫两个夫人妆束好了,太仆、尚书、二学士俱一同入朝谢恩。
        天子见一对佳人、一双才子登朝称拜,如凤凰来仪,麒麟游苑,心中大喜,回问相氏女何不入朝。文尚书、章太仆并将前后事情逐一奏闻。天子亦赞云夫人胆智之奇,赐宴一席,对两状元与二夫人道:“卿家夫妇遇合如此之难,朕知云不可以无水,水不可以无云;云不遇水,水不逢云,亦不足以成文章也。卿家诗词想为余技了,朕今日命汝夫妇各将前后事情合成一调俾填入乐府,将来奏之,以见文章至此而极也。卿以为何如?”四人都谢恩道:“惟陛下之命,敢不听从?”云学士又奏道:“但事始于臣,而臣祸始于剑,今剑在总兵万人雄处;臣因在于苏,则藉臣友秋人趋。伏乞将道玉旨,召彼二人,并将宝剑上贮武库,而后方有始有终矣。”天子果将旨召了万、秋二臣,人雄带剑献于天子。天子见了此剑,爱赏无己。四人便将始终之事合成传奇一调,完时呈上圣览。天子尤为矜异,即命乐工悠悠(风昜)(风昜)奏上:〔真珠马〕(云编)龙泉惹起风波险,避祸潜踪心自远。良友相抛闪,此际功名淹蹇。愁莫遣,效梅福当年堪羡。
        〔二郎神〕家乡远,恰喜得逢秋,榻悬夜半,僧舍栖云缘不浅。钟王妙楷,丹青可也相传。早有扇上莺,声声宛转,那活水源头沾染。又不道秋光满,正樽酒衅生,故人会面。
        〔集贤宾〕(文编)良宵佳句联已半,登楼传有王粲。那片幅霞笺,忘检点,将巧思索成情远。此际两心尽见,喜堂上灵椿谐愿。一病染,若不是传诗翰,只怕你青黄难辨。
        〔簇御林〕丛蚕路,贼势颠。我严亲,奸党陷,惨离情,半刻儿军声远,那飞云飘缈他山畔。蜀道险,孤身危殆,借剑投巡按。
        〔前腔〕(水编)怜才念,意颇坚。为梅生,心素羡。走天涯,不惜去都寻遍。那秋风忽把云光掩,真难辨。无端邂逅,云水方成片。
        〔前腔〕如胶漆,气谊坚。到皇都,投国监。喜元魁么六分相占。谢天恩,共赐登金殿。谐素愿,功成灭寇,凯奏天山前。
        〔皂罗袍〕(章编)绣阁开,抛针剪。闻东床有客,媒成湘扇。初道是三生石上缔良缘,却原来黄家崇嘏来相骗。无情夫婿,疑他意变,一朝漏泄,衷肠诉遍,感多娇,并谐姻眷。
        〔前腔〕姊妹恩情非远,喜罗浮有牵,佳人肠断。哥哥假冒检书仙,多年石女何曾变。把书生瞒却,芳心一点。枝头照水,含章有殿,那桷花竟变兰花面。
        〔前腔〕(云编)喜与故人相见,忽变生仓卒,谢他眷恋。慕才江左整行鞭,归来忽遇西湖畔。即连镳帝里,速寻旧眷。奈颠颠倒倒,疑城起怨。今日里,云飞石破文章显。
        〔前腔〕(水编)幸得功成三箭,谢圣君赐娶金莲。送院,却不道木兰到底是湘兰,若霞即是霞文面,把新朋旧友双双遂愿。两姨大小,亲情不远,编成了绝妙文章传。
        〔前腔〕(文编)借剑来投巡按,感相留,日暮雌雄莫辨。忽将绣幕□丝牵,愿天速把男儿变。赖谈心阁下,夫妻假骗;小窗窃听,红颜忽见。今日里,云章水秀文章现。
        〔前腔〕(章编)谁道兰枝呈面,笑当前错过,于今始验,坐看云起果奇言,地中留水逢羞脸。一门戚属俱登金殿。天颜有喜,人人赐宴,文章如水如云传。
        〔尾声〕(云编)我谢那侠友人,峨嵋儿绩远。(水唱)我谢那有趣人,秋风儿引荐。(文编)愿只愿圣主施恩,个个的职儿显。
        是日尽欢,天子将笑上酒器赐他都撤回去。钦赐云学士封留山侯,文小姐留山侯一品夫人;水学士潮海侯,章小姐潮海侯一品夫人;文尚书、章太仆俱赐一品服。尚书夫人已故,褒墓诰封;章夫人封一品夫人。万颀公封顺命伯,峨嵋雷氏封顺命夫人。秋人趋撮合有功,赐他龙游县丞。赏封已毕,俱各谢恩归去。
        云学士将红萼配与松风,夫人对他说:“还你一个松风作对,我不失信矣。”水学士亦以白苹配与青峰。天子又赐给假三月,祭扫祖茔。云学士同文尚书先到姑苏,何老官夫妻尚在做经纪,一见归时,不消说是欢喜的了。后来真正靠老小姐终身。云学士又同小姐回河南去,赤心老汉庞眉皓首,苦守家园。学士后来入京,便将家园赐于他,乡人无不感慕。水学士同章小姐回去,水有源也不去经商,他因无子,也靠学士终身。
        三月假满,俱到京中。二学士都做了太师,各生一子一女,世结潘杨之好。寿皆将及八十,终于正寝。后代簪缨不绝。人皆以为忠贞之报云。有诗赞曰:忠佞由来报不差,瘠人肥己眼前花。
        功名自是前生定,富贵何须目下夸。
        才子难逢今绝少,佳人罕遇我应嗟。
        请君试看编书意,方信文章是物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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